父亲的行走

一

这是父亲第二次做前列腺手术。
听完医生护士的术后注意事项，父亲并不担心手术的成败，唯独担心的是，术后他是否还能起身行走。他说，不能行走就意味着终结。
手术顺利而成功。父亲醒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做裸踝运动，这是医生护士反复交代给陪床的我们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术后双下肢形成血栓。一定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听到并默记在心里，术后醒来立刻行动。只见他以右脚后跟为支点，努力地把脚掌往上抬，往上抬，然后停住，嘴里在数数一——二——三——四——五。然后长出一口气，让脚掌复归原处，又紧紧绷起脚面，如此反复。可左脚却不听使唤，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甚至于由于全身用力，右侧的肩膀已偏出床头，左脚也不能完成医生护士要求的裸踝运动。他的每一次努力只能给左脚带来轻微的晃动，我见状忙伸出手帮助他的左脚运动，父亲拒绝了。他说：“自己来。”

二

“自己来！”23年前父亲也曾这样说。
1998年7月的一个夜晚，独居镇上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虽然经医治还是留下后遗症，左侧肢体活动受限。我与兄弟把他接入家中轮流照料。康复期间，父亲看到了我们的殷勤与辛劳，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下床行走。一天晚上，父亲提出了再次回镇上生活的决定。他目光坚定，不容置疑，尽管我与弟弟说出了一个个暂居城里的理由，都被他一一否决了。我了解父亲的性格，凡是他认准的事情是谁也不能改变的。
记得小时候，我们家村西有一块玉米地，土壤是黄河淤土，播种后总有玉米苗被黄泥块压住，父亲便带领全家人逐行掀起泥块打碎，以帮助玉米出苗。村里人种玉米，向来是没有这道工序的，不免引来人们的围观，有的甚至说起了风凉话。四月的中午，天气渐热，长时间蹲伏于田陇间，年幼的我和弟弟有些支持不住了，便请求父亲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在乡人们注视的目光与碎言杂语里，父亲执意不肯，最终一鼓作气把活干完，方才收工。
行走尚且不便的父亲独自回到镇上生活。除了担心，我也曾窃想：当他生活上遇到不能克服的困难或许会打来电话的。等不来父亲的电话，我便增加了回镇上的频次。渐渐的，若在路上遇到熟人，他们都异口同声表达对父亲的佩服。原来，父亲之所以执意回到镇上，是为了方便行走。
镇子不大，周围便是农田，没有城里楼高车多路硬。父亲的行走很有规律，上午镇东方圆5公里，下午镇西5公里，并且还路过我们的村庄，风雨无阻，霜雪不辍。由于左脚常常摩擦地面，父亲每周要换一双新的“回力”球鞋，甚至于脚趾磨出了血。半年过去了，父亲的腿脚明显利落起来，脸色也红润多了。父亲在这一代当了一辈子老师，认识他的人自然很多。他的故事广为流传，也激励了不少卧病在床的同类患者开始下床出门行走。
镇上常常停水，需要到几里外的水库去拉，父亲的难题来了。其实对于退休教师的父亲来说，随便叮嘱一位学生或学生家长，顺便带些水来也并非难事，即使放一水桶在路边也不会没水喝，可是父亲并不这样想，这样做。他请人做了一辆四轮小拉车，上面固定了水桶，便到几里外的水库边上去拉水。上坡下坡，自然费力艰难，但父亲却乐在其中，说如此一来恰恰锻炼了他的体力。
转眼已是深秋，镇上没有暖气，取暖得支炉子。一个周末，我赶到镇上，准备为父亲支起炉子。推开门，只见父亲的炉子早已支好。 我问：“是谁帮的忙？”父亲只是看着我笑。见我一脸不信的样子，父亲说了他的创举：先是把铁皮烟囱放到地面上，再按照烟囱的走势一段段在地上装配好，空中部分用铁丝做框架予以固定，然后搬桌子上凳子，一只手与肩与牙相配合，一点点对位对接。父亲讲得眉飞色舞，其难度其波折不亚于神舟飞船与天宫一号的空中交会对接。我问他一旦失手从高处跌下来怎么办？父亲说：“有预案。”

三

父亲小时候异常敏捷。奔跑在狭窄的巷子里，左冲右突，瞬间即可攀上两边的短墙。读罢完小考中学，村子里的同学玩伴有七八个，没有谁能相信这个爬墙上屋的孩子能考上中学。考试归来，他帮着当村会计的祖父理账打算盘，祖父问他考得怎样，他答道：“应该差不多。”果真，那一年全村只有他考上了中学，再后来惠民师范毕业，在利津县城东关成为一名小学老师兼少先大队辅导员。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在一个夜晚挑了担子步行回家的。那个时候，我刚刚学会跟着大喇叭里的腔调喊：“广大知识分子，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后来母亲打趣说，是我把父亲“下放”来的。从此，生性调皮的我，最怕的是身后传来父亲的脚步声。大约是八岁那年，中午放学后相约两三个玩伴到村西的韩墩灌渠里游泳，玩得正欢，只听人喊：“你爸爸来了！”顿时吓得我魂飞魄散，急忙上岸拿鞋提裤转身向家。父亲不说话，背后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个鞋印子在“啪啪”的声响里落在了我的屁股上。等到我到镇上上了初中，父亲也成了这所中学的教务处主任。一个雨天的上午，几个同村的同学决定暂不上学。一上午虽有玩耍的快乐，心里却总是惴惴的。午饭时节，雨停了，父亲的雨鞋溅起的泥水声音传到屋子里。
“为什么没有去上学？”
“下雨——了。”我口里的“了”字还没有说完。父亲右脚的雨靴便来了。
前几年，在父亲为恢复身体，每天下午行走在村边田野的日子里，一定会记起他当年扛着锄头行走在田埂上的情景。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家里的劳力只有母亲和祖母。在乡镇中学教书的父亲只能利用午休的时间帮母亲干农活。尤其是盛夏的中午，乡人们都回家歇晌去了，空旷酷热的田野里，只有父亲挥锄铲草，喷药灭虫；蝉噪虫鸣，热风扑面，父亲的双脚在田垄间留下深深的脚印。
2008年，弟弟空出了一套房子。终于把父亲迎进城里，告别行走了十年的小镇，告别了惯常的土路，父亲的行走主要依靠一辆脚蹬三轮车。上午下午骑车出行，依然像在镇上行走时那样有规律，也一样的风雨无阻，霜雪不停。这也是父亲感知世界的方式，每次看望父亲，他总会讲起自行车上的见闻，哪里修了路，哪家商店或者银行的设施是真正的无障碍。当然更多时候是说他的左脚越来越听使唤，可以随着蹬脚运动，不致频繁掉下来。父亲原来只能用右脚蹬车，最初僵直的左腿左脚竟是累赘。由于只是右腿用力，久而久之，父亲的右腿膝盖窝里绷起的肌肉就聚起了一个馒头大小的疙瘩。我猜想，父亲这样长距离、长时间骑自行车行走，正为他的前列腺疾病埋下了隐患。果然，2015年初夏，父亲因前列腺增生住院做了手术。术后出院，父亲依然不减量，直至这次再入院。弟弟给他讲病因，他终于意识到，他的活动半径将因病情的屡次反复而受限。病床上，父亲仰望天花板，默不作声。他或许在思量新的行走方式。

四

手术成功，拔掉尿管，父亲终于可以下地在床边，在病房的走廊上行走了。只见他努力抬起略显僵直的左腿，一次次把左脚放正，然后才肯迈开步伐，艰难行走。他弓起身，旋着左臂，三步两回头，看看自己是否走得直。每到拐弯处，或者对面来了行人，我会不自觉地上前扶他。父亲用右手挡住我的手臂，说：“自己来。”
一束阳光从走廊的尽头照射过来，成就了父亲一个坚定的剪影，我暗自命名为“父亲的行走”。

2021年4月19日

宝宝，其实去年的今天以为这么容易爬墙的自己不会坚持到第二个生日的，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是一年啦
这一年里我变了很多，大多朝着我期待的方向，也做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一些事的契机是你，一些事的动力是你，一些事的勇气是你。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生活中留下无数柔软的印记，谁说不是一种奇迹呢。你是带来奇迹的小狗，在荆棘世界里轻轻包裹我托起我的伟大的小狗。希望你也总被这样妥帖地呵护，希望你的人生总是温暖蓬勃像春天的河流

生日快乐，我们都好好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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