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这是《鹿鼎记》里的一个很小很小的小故事：

话说这一天，北京热闹的天桥左近，突然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有几个卖冰糖葫芦的突然被查办了。

现场的情况是，二十多个差役忽然“蜂拥而来”，两名捕快带头，手拖铁链，把附近所有卖冰糖葫芦的统统抓去，糖葫芦也都没收了。

整个查办的过程，可以说是效率很高，快如闪电，雷厉风行，但又十分蹊跷。群众都表示很诧异：

“这年头儿，连卖冰糖葫芦也犯了天条啦？”

——《鹿鼎记》第十四回

而那些卖糖葫芦的人，估计也是满脑子懵逼：

我怎么卖个糖葫芦都犯事啦？

大家感觉到懵逼，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事在他们看来，确实是各种奇怪。

二

首先，卖糖葫芦怎么会犯事呢？衙门不是很忙么，怎么突然没事干，想到打击一把糖葫芦呢？

这不符合大家的经验啊！按照常理，天桥上那些手艺人和做小买卖的，打击谁都不奇怪，大家都可以理解，唯独打击糖葫芦，大家觉得非常懵逼。

比如你打击一下卖艺的，大家不会觉得那么奇怪，因为他们耍刀弄枪，还收一大帮徒弟，搞不好滋生会道帮派，非把他们说成不安定因素也可以。

比如你打击一下说书卖唱的，大家也不会觉得那么奇怪。说书的一张嘴巴不关风，整天胡言乱语，散步虚假历史故事和错误观念，影响又大，非把他们说成不安定因素，有事没事打击这么一下，大家也懂。

可是卖冰糖葫芦，招谁惹谁了呢。大家甚至都以为，卖冰糖葫芦是最无害的，最与世无争的，别的买卖做不下去了冰糖葫芦都会让卖呢。

你要说是食品安全问题吧，隔壁还有卖毛鸡蛋的呢，却又没打击；你要说无证经营吧，天桥左近哪个有证，可别家也不见打击。

而且往大里说，冰糖葫芦不但不影响安定，反而有利于安定——大伙买几串冰糖葫芦，吃在嘴里甜甜的，哈哈一乐，心情就好了，不闹事了，这不是对社会安定有利么？

群众们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所以然。平时他们是最能阴谋论的，最能胡扯瞎掰的， 可这次愣是被难住了——奇怪啊！奇怪！冰糖葫芦招谁惹谁了？

三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项行动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来由是这样的：

某一天，宫里的假太后要杀韦小宝，派人把他擒住了。

韦小宝武功差劲，情急保命，胡说八道，企图要吓住太后，于是临场编了一套说辞，简而言之就是：

1、老子有人，是多年的铁杆兄弟，现在在五台山老皇爷身边。

2、这个兄弟每两个月就会联络我一次，看我是否平安。

3、他一旦发现老子出了事，就会把你假太后干的坏事、恶迹统统禀报老皇爷。到时候你就得倒大霉。

这其实是一套非常傻逼的说辞。假太后喝问：那他平时怎么和你取得联络呢？

韦小宝被逼急了，就胡说八道了这么一句：

“每隔两个月，奴才到天桥去找一个卖……卖冰糖葫芦的汉子……”

你看，韦小宝要给这个间谍编一个职业，情急之中不知道编什么好，结巴了一下，顺口说了一个“冰糖葫芦”。

真是倒了血霉。如果韦小宝当时说“天桥卖艺的”，那就是耍把式的倒了霉；如果他说“天桥说书的”，那就是郭德纲老师的祖师爷们倒了霉。可他偏偏说出来的是冰糖葫芦。这些卖糖葫芦的真是上辈子欠了韦小宝的。

四

于是，就发生了天桥打击冰糖葫芦事件。

太后……不分青红皂白，将天桥一带所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都抓了，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尽数砍了。”

——《鹿鼎记》第十四回

可怜，可叹，那些搞冰糖葫芦的，他们平时也许担心收入不高，担心衣食无着，担心孩子吃不饱，但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担心过安全问题吧？他们做过最坏的人生打算，但从来也没想到过死吧？

假太后一念之间，很随机的原因，一个人们眼里最安全的职业变成了最高风险的职业，一个最无害的细分垂直领域变成了最倒霉的领域。

估计那段时间，本来卖糖葫芦的都在疯狂转行；家里的沙果子、糖浆都要赶快挖坑卖掉；如果你说谁是卖糖葫芦的，他一定和你拼命：你才是卖糖葫芦的，你全家都是卖糖葫芦的。

连带效应之下，天桥上卖冰糖的、鸡毛换糖的、卖葫芦丝的都不敢做生意了，生怕也跟着陷进去。孩子们也都不敢吹葫芦丝了，家长会一把打掉：小王八蛋你还要不要命。

五

而且，任凭吃瓜群众想破了脑袋，也绝对猜不透这里面的原因。

因为你从下往上捋，再怎么分析，也不可能猜出原委的。毕竟你只能按常理去猜，是不是食品安全啊，是不是证照啊，等等。

可是《鹿鼎记》里，那个世界，很多事情，人家上面动议的时候是不按常理的，是随机的，是不能预测的，而足够伤害小小糖葫芦的强大存在太多太多，谁吐个茶叶渣都可能把你埋了。

天桥左近的人，其实有两种死亡的可能，一种叫常规死，就是你干的事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要打击的，区别只是早打击、晚打击而已；另一种是随机死，按常理不会收拾你，但谁知道呢。

有可能是谁的一念之间，或者是一个什么偶发事件，谁的一句话，一次误解，又或者是无意中伤害了谁的利益，被人借了力，把倒霉的葫芦哥们套进了瞄准镜。

韦小宝这边扇动翅膀，那边天桥上掀起风暴，一堆卖糖葫芦的就挂了。先把你收拾了，末了自然有人解释官方原因——糖葫芦太甜了让孩子长蛀牙。

不过，时间永是流逝，街市总会太平，人们终究是需要糖葫芦的，孩子的嘴里终究要点廉价的甜味，大伙的日子还是得过。

所以一段时间过后，卖糖葫芦的又会探头探脑地出来，重新走上天桥。差役自己也会买糖葫芦吃。

一切都会和打击之前一样，天桥表面上又恢复了熙熙攘攘，只不过新一代的小贩会跑得更快一点，一看苗头不对，扔了草棍子就溜。

而“糖葫芦招谁惹谁”了，则会成为永远的谜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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