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龙一去世# 一周年

许鞍华纪录片《诗》的主人公之一廖伟棠为《坂本龙一|杰作》在台湾上映发的小册子里写的一篇悼念文章。

廖偉棠:

今天是坂本龍一逝世週年,這是我為現正上映的《OPUS》他最後的演奏紀錄片所寫的導聆,刊於觀影小冊子中。再度紀念、感謝教授。

每一個音都是故別重逢

「奧爾弗斯(Orpheus)在地獄找不到歐律狄刻(Euridice),他決定拯救自己。然後發現自己身處枯骨林中,光潔如一支未雕完的十字架。」這是我看完坂本龍一最後留給世界的影像《OPUS》後開始寫的一首詩的開端。一支未雕完的十字架,可以是一把琴弓,可以是鋼琴的軸架或龍骨,但也可能是演奏者的魂魄。也就是說,坂本龍一通過最後的演奏,變成了奧爾弗斯,變成了神手中的一具樂器。
這是一具高度靈敏、遊蕩在極其纖細與磅礴兩端的樂器。在其兒子空音谷的紀錄中,我們會看見已經是癌症末期的坂本龍一會突然輕輕呼痛,隱忍著抽一口氣,繼而又突然的微笑,露出藝術終將戰勝一切的得意神情。我們漸漸忘記他的手指也會痛,只見紛飛上下於琴鍵上的,是靈物的逡巡,是金豹的步武,駿馬的對舞⋯⋯而當他抬起頭時是一個武士,在仰視鏡頭中像極了大衛·鮑伊——無論電影還是現實中那都是先死一步的愛人。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所謂天鵝絕唱,坂本龍一也明白這將是他留存後世的最後一次演奏,紀錄片的前半段,他猶如鶴鳥霧中踟躕獨行,演奏出一支支以中後期作品居多的曲目——因為它們象徵了他對地球和生命的忠實,如此純粹而近乎寂靜與虛空,凜然、泠然、釋然。但我們也始終聽到呼吸聲縈迴斷續提醒著我們生命在點滴流逝。
轉折在45分鐘發生:片刻停頓之後,坂本龍一突然開始奏響那自顧自美麗著的Tong Poo(東風),彷彿回到了少年時代、Y.M.O.時代的意氣風發,這一個奧爾弗斯甚至藐視死神和冥后,影像也突然元氣滿滿,攝影機好像和鋼琴的機械細節輕吻不息一樣,充滿了驚奇、讚嘆,像一雙流連忘返的戀人凝視的眼。
我不禁想:回到一百年前,詩人里爾克也曾這樣凝視一個鋼琴家或一個舞者嗎?在「凝視」還是一個美麗的詞的時代,這凝視產生了偉大的《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
而稍一凝神,The Wuthering Heights(咆嘯山莊)的首次鋼琴獨奏緊隨而來,坂本龍一的手指彷彿仙境漫遊的夢中人,又像綠野迷失了仙蹤的魔笛手。聚光燈不時掠過他的皺紋、皺紋掩不住的英氣,卻讓我想起日本古代一個半神半人的藝術家:能劇大師世阿彌——在我想像中他就是那麼一個白髮童子,哪怕是73歲被流放佐渡島之時。
隨之燈光漸變,強力勾勒出輪廓逆光,龍一告別我們,一步步走進夜或者森林所象徵的情景,但亮著的最後一盞燈如一輪滿月漸漸在漆黑中成形——這是坂本龍一一生看過的滿月的凝聚。他的擊琴也如金石嘎然有靈,20220302–sarabande 這首日後作為遺作《12》裡最特別一曲面世的作品,在此彈出,讓人不禁有時間亂流之感,彷彿從此標示:他走到了死神殿前。
他徘徊走了很久又回到主旋律:從《被遮蔽的天空》到《末代皇帝》到《俘虜》,他最輝煌的三部電影配樂,也是他最被人銘記的旋律。其實坂本龍一的一生都是它們的變奏,此刻每一個音都是故別重逢,悲欣交集。即使廣大的黑暗包圍了舞台,忘我的龍一,顧盼自雄。
但不要忘記,經典中間穿插了極其寂靜的Trioon,但原本與Alva Noto合作的白噪音與類似心電圖信號的聲音被略去,我們直接聽到的,還是他隱約的喘氣,是生命在替換著生命的隱喻。然後,是Happy End,原來快樂與結局兩個詞是分離的,所以旋律比憂傷還要憂傷。而當他彈奏出他一生最偉大的簽名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你能想像生命如融冰,不屈地在春水中浮沈,花姿,風傳——他不需要端正一個告別的姿勢:依舊是春水,搖曳出一葉舟。
光越來越少,沈默越來越久,空鏡頭又回到開頭的背影——空/影本是一體。最後最後,我們再也見不到龍一了,只剩下「無」在彈琴。
我恍然大悟:原來從一開始就是鬼魂在給我們彈奏啊,是坂本龍一的鬼魂不捨我們,來跟我們說唯一一句、最後一句台詞:let’s go again。奧爾弗斯就是這樣超越生與死、人世與地獄的。
謝謝你,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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