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也有在写法上至今不显陈旧的作品，比如《牡蛎》，它读起来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叙事老旧。这篇作品很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百度搜索，然后就能读到。和《醋栗》一样，《牡蛎》也是一篇表达出了“他的惊人的发现”的作品——被“活吃的”是牡蛎，更是他们这些底层人。这一发现我这样直接说出来，并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契诃夫则是通过文学形象和叙事来让读者震惊。一个即将饿昏的八岁孩子，他认出了菜馆墙上的“牡蛎”二字，但是牡蛎于它是一个完全脱离经验的存在，他只能想象。他心里的牡蛎和大家的牡蛎是不一样的。这是很重要的一环，描绘一个孩子完全没有经验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一笔，读者不会重新认识这种食物，也不会发现牡蛎就像这个孩子一样，是被别人活吃的对象。在不知道牡蛎是被活吃时，孩子把它想象得很美味，但是经父亲介绍，他知道后就觉得吃牡蛎残忍、恶心。可是，他在有钱人的施舍和嘲弄中，竟闭着眼睛吃掉了十卢布的牡蛎，连壳都吃掉——他太饿、他不知道牡蛎要怎么吃，他也不敢睁开眼吃。不仅他不知道壳不能吃，他也不知道他正在被有钱人嘲弄。孩子的世界里，还没有被嘲弄，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残酷，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在他的经验内。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是孩子的父亲——一个不肯乞讨，又不得不乞讨的男人。他有知识有文化，但连续几个月没有找到工作，因此他的儿子在有钱人嘲弄的笑声和施舍下吃牡蛎，他却没有吃。他甚至希望找有钱人乞讨，是“借钱”。他的尊严，或者说人的尊严，只是在儿子快要饿死时才稍微放下一点点——他允许孩子吃下了牡蛎。儿子吃牡蛎，吃的也和别人享受的美味的牡蛎毫不沾边，对于这个孩子而言，那是他为了摆脱饥饿在忍受恶心。这是一个很令人震惊的描写，牡蛎对于一个饥饿的孩子竟不是美味，而是在忍受恶心。

契诃夫的《苦闷》写得的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马车夫，他的悲苦无人可诉说，丧子之痛是悲苦，悲苦无人可诉是苦闷，他只能对自己的马儿讲述。读这篇作品，我想到了《祝福》里喋喋不休的祥林嫂，想到了薛忆沩的《出租车司机》里的司机，以及薛忆沩《你肯定听不懂的故事》里面向一只狗讲述故事的男主人公。
《苦闷》中马车夫和他的马，都在一场雪中，马几乎是另一个马车夫。可是当马车夫把悲苦说给马听，马听得懂吗？还是听不懂。我讲的这层意思，契诃夫本人到底有没有，我不敢确定，但是文本中有这层意思。一个人悲苦是无法讲给任何人听的。我认为这篇小说不是批评所谓所谓社会冷酷，也不是批判时代有问题，它就是表达了这么一个发现：一个人悲苦是无法讲给任何人听的。欢乐可以分享，欢乐有渲染力，能带动他人也欢乐，痛苦无人可以分担，哪怕我们的痛苦让他人落泪，这痛苦还是只属于我们自己。

文学作品以各种方式在揭示人类的永恒困境。契诃夫的《苦闷》，写苦闷是无法表达的悲苦，这就一种是永恒困境。这种困境可能人们遇见过，但是却说不清楚；可能用一两句能概括出来，可是使它能被读者感受到，却要通过文学形象曲折、生动地展示出来。文学家发人所未发，寻求一种对人生的“发现”，寻求对永恒真相的发现。文学这个东西，表达之美可以在翻译中丢失，时髦的技法可以过时，但是，作家的发现，作家看问题的方式，会给无数读者以启迪。
此外，我们读经典作家的作品，不要被意识形态左右了自己，文学作品解读要优先解读人性、人生，人的生存及生活、人的情感及精神，优先从意识形态解读不会得到真正的文学教益。同样，优先以意识形态为主导来进行创作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文学家。

好作品骨子里都是诗。错误的理想对应着既硬又酸醋栗，实现这一理想对人在不肯醒来的梦中；衣食无着落的父子对应着被富人活吃的牡蛎，饥饿的孩子面对牡蛎觉得恶心却不得不吃；承受着丧子之痛的马车夫和口粮粗糙无法说话的马，处在同一场雪中。契诃夫的《醋栗》《牡蛎》《苦闷》里面的故事都拥有对应的意象，这些小说的骨子里是诗。

提起法兹总会想起那时跟杨其航喝完酒，他骑小电驴送我回家。我坐在前面，头发挡住了他的视线。我说这时候应该放一首法兹的与你分享我的眼睛。没有一个喝完酒的人会在意车速和路况，于是我们就这样听着歌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疾驰。虽然当时已经分手了，但我跟他仍然是在这异乡里最为熟悉的两个人。我相信他。
法兹应该是我看过加起来次数最多的乐队，但是居然是第一次看他们在广州演。以前很喜欢他们假水ep大段大段的器乐，冷静突出的贝斯跟鼓完完全全击中我这种低频爱好者。现在最喜欢新编版的信游无疆跟奔跑的马，可惜没有录音室版，想听的时候只能打开官摄live版。经常可以从法兹的作品中看到水的意象，这确实也跟他们现在的气质很匹配，包容、温柔、坚定且有力。他们的歌词不像声玩那样饱满，但是简单、直接、真挚，带来了不一样的力量。清晨一定会来，黑暗也要消隐。
最好的一次是长沙空，刘鹏带着三分醉意在台上挥拳，唱的是歌更是他自己。那也是我唯一一次不是在后排喝酒而是非常清醒的站在第一排，我看到刘鹏的挣扎与无力，愤怒与妥协，更重要的，是爱与勇气。他们歌散发出来非常浓烈的对整个世界的热爱，是努力认真生活的鲜活个体，低谷时坚持隐忍，愤怒时挥拳反抗，回头观望，砥砺前行的路上有爱人相伴。时代的理想主义者注定是痛苦的，既没办法做终其一生自我欺骗的堂吉诃德，也没办法做费心经营的社会精英，也许吧，翻过去就好了。
从春天延到深秋的广州专场，以沉默，以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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