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与巴赫熊秉明，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哲学家。熊先生集哲学、文学、绘画、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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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与巴赫

熊秉明，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哲学家。熊先生集哲学、文学、绘画、雕塑、书法之修养于一身，旅居法国50年。无论对人生哲学的体悟还是对艺术创作的实践，都贯穿东西，融合了中国的人文精神。

熊秉明先生在《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一书中通过对中国古代书法理论进行系统的归纳和总结，勾勒出六大书法理论体系——喻物派、造型派、缘情派、伦理派、天然派和禅意派。它们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互容纳的。

作者在第二章《纯造型的美》中有脚注比较王羲之与巴赫，熊先生将中国书法和西方音乐相类比，是有一种此时代看待书法作品的新眼光，值得思考。为了更好的理解此脚注，此一并录入脚注所在的原文分享给大家，以王羲之与巴赫的比较作为切入点，一窥王字之特点。

王羲之和西方音乐家巴赫，很有些可以相比较之处，这里我们只指出重要的两点来：

一、难以归类：

以“穷变化，集大成”、“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来描写王字，也就是说很难把他归类。巴赫也如此。

我们摘译法国布舍（E.Bachet）《巴赫传》中的一段来说明这意思：

音乐理论家们的议论无法给巴赫以完全的定义。有的说他是纯音乐的巨匠，有的说他是音乐的诗人，或者音乐的画家；有的认为他是属于法兰西型的，或者意大利拉丁型的，有的认为他是典型的德国人，有人觉得他是神秘主义者，又有人强调他的写实特点。每一个人都只见到这海洋的一角，局限于自己偏好的一个崖涯。我们要指出这许多不同的观点来，即使他们或者互相矛盾，通过它们之间的比较和互相补充，我希望给予一个较概括较正确的看法。《巴赫传》

二、重视技法：

在本章我们指出王羲之如何重视技术，巴赫也一样。我们仍引《巴赫传》的一段话：

技巧问题似乎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没有比下面一个故事更能说明这一点的了。有人问他究竟怎样能做出如此完美的作品，他只回答说：“我很费了些心力。”又简单地补充道：“无论谁，只要肯下功夫，都可以做的到。”《巴赫传》

到了晚年这特点更突出。对于最严格的，最数学性技术的喜好，对于纯粹解决技巧的难题的喜好，不断成长，一直到“赋格曲艺”达于极致，而这是巴赫临终未完成的作品。

有一类艺术家不喜高谈哲理，也不奢谈情感，只追求技巧问题。它们并不是不感觉到思想和情感在作品中所占的重要性，但是他们认为理论尽管很高超，情感尽管很浓烈，如果没有相应的技巧，艺术品终还是失败的，作为一个艺术家，关键问题还在技巧，于是他们在艺术造诣上达到了高峰，比如西方音乐里的巴赫，近代绘画里的塞尚，中国书法里的王羲之也是这样的。

我们说他（王羲之）是一virtouso(大家)，是从以下三个方面说的：

（一）变化统一

用笔与结构变化达到灵活跌宕的极致，即前边说过的：“为一字，数体俱入”。包世臣所谓：“迷离变化，不可思议”，而同时笔致与结构的统一也达到凝聚饱和的极致。包世臣所谓“一望唯思其气充满而势俊逸8221;，其变化不仅是行行之间有变化，字字之间有变化，就每一笔之内也含微妙的变化，孙过庭《书谱序》所谓：“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至于统一，有孙过庭所谓“点画背向”、“纵横牵掣”，含有几何的力学的必然规律。字与字，行与行，以至全篇，疏密有致，而生意弥漫，浑然一体。拿王帖和怀素或孙过庭帖比较，可以看出王字技法上的精到，他比怀素更多变化，比耳濡目染过庭不但更多变化，也更具统一的严密。

（二）空间感觉

写字固然是摆布黑色的点画，但必须照顾到白底。这白底并非二度平面，也非绘画的三度幻象空间。它有近乎壁画的空间，游移于二度和三度之间。大的书法家必能把白底唤醒为活的空阔。包世臣注意到王字在这方面的特色，他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其笔力惊艳，能使点画荡漾空际，回互成趣。”所谓“空际”就是王字能制造一个广阔生动的空间，仿佛若有第三度的深远。后世书家临摹王字，在这一点上最易暴露出破绽来，便是赵孟頫，也往往只临得点画，而遗失“空际”。

（三）理性和感性的配合

我们很难说王字属于理性派还是感性派。他的字不整齐：字或大或小，行与行之间的距离常不相同；每行字的排列也不垂直而下；或倾斜，或成曲线。不但行书如此，在相传为其所书的正体小楷的《乐毅论》《黄庭经》也如此，似乎非常任意，随手腕，随感性，便是这些出轨却又为作者所控制、所意识，有呼应、有避就，自然浑成。《晋书·王羲之传》所谓“势如斜而反直”。理性像一个机智的导演在幕后活动，然而不显出它的威临和专制，理性和感性得到交融性的配合。

王羲之表现的精神内容是什么呢？东晋时代，玄学笼罩文人思想，王羲之当然也深受其染，但《晋书》称他以“骨鲠”，元郝经称他“正直有识鉴，风度高远”，所以他的书法没有颓废玩世的倾向，在自由挥洒中矫健的生命力，但这一种生命力却又并不属于表现主义的或者伦理主义的。

张怀瓘在《书议》里说：

怀逸少笔迹道润，独擅一家之美，天姿自然，体神盖代。且其道微而味薄，固常人莫之能学，其理隐而意深，故天下寡于知音。

赞美王字的人很多，何以说“寡于知音”？所谓“寡于知音”是指真正了解王字的精神的人很少，因为“道微而味薄”、“理隐而意深”。他还说：

若心悟精微，图古今于掌握，元妙之意，出于物类之表，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间。岂常情之所能言，世智之所能测？

说得相当玄妙神秘，意思也就是：王字所表现的精神内容很难明确地说出来。

项穆在《书法雅言》里指出王字的特点是“穷变化，集大成”。分开来说，“穷变化”是指技法的神奇，“集大成”是指内容的富有。合起来看，其实“穷变化”也就是“集大成”：有严肃，也有飘逸；有对比，也有谐和；有情感，也有明智；有法则，也有自由……，于是各种倾向的书法家，古典的、浪漫的、唯美的、伦理的……都把他当作伟大的典范，每个书法家都可以在其中汲取他所需要的东西。宋黄山谷所谓：“右军书法如孟子道性善，庄周谈自然，纵说横说，无不如意”，元赵孟頫所谓：“总百家之功，极众体之妙”。

我们标出他的“绝技”，重点还不在说他的技艺的优越。艺术价值并不是第一、第二的问题，不同的风格往往不能相伦比，诸遂良、欧阳询、颜真卿个有不同的风格，不是高下的不同。我们指出王羲之的“绝技”是一种风格的倾向：他追求“纯技巧”，而的确到达极高的成就。

王字的内容就是技巧，在书法的造型意义之外，不更立目的。也正是张怀瓘所说的“道微而味薄”，然而他的技巧超越了所谓形式主义，因为在这纯技巧的后面，有一个人格，这技巧渗透着精神性。王羲之的骨硬、正直、识鉴、高远都蕴含在这一灵活变迁的技巧之中，人与书、道与技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