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白露，凝霜。天蓝得别出新裁。秋天的果实夺人魂魄。麻雀在晨风里。我拿到《张枣随笔集》，黑白分明的装祯。我再次打开《辛德勒的名单》小提琴曲。昨夜，和《延河》的王琪，《飞天》的郭晓琦，临夏的阿麦，怀凌，永珍聚于卧龙山下。永珍说，应坚持读杜甫，白居易，回到现实中来，为现实执笔，摈弃花花草草的轻浮。

早上醒来，天已大白。竟是久违的一夜好睡。打开窗帘，是个蒙蒙的雨天。想到昨晚似梦非梦的流水声，猜测古堡附近应该有条大河。往大堂后门走去，果不其然，十几米宽的汤旺河赫然在望。篝火已萎缩成一堆灰烬，野外早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沿河树木丛中，错落着数座古堡式建筑，风格不一。远远看去，颇有欧洲乡野的味道，并不因模仿而显得俗气。

小张和司机昨夜自去找住所，一大早又出现在我们的车上。离开时，大家交流着昨晚的感受，多说没睡踏实。“特色是有的，关键人气还不够”——人确是群居的动物，荒凉、隔绝、孤独，非多数人所乐见。由此可以想象，绝地中的一盏灯光，可以给予人多么大的希望。

伊春拥有世界上最大最完整的红松原始林，一番细雨下来，乡村、荒野、林海都笼罩在水雾中，树木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冷青色。小张说，夏末秋初的伊春很少有这样的雨天，居然让我们赶上了。北地而感受到江南烟雨的韵味，也算此行的一大收获。

下雨归下雨，我们前往森林的热情丝毫不减。前往山中的长石条路，路边有人兜售野果。一小盆一小盆的蓝莓和覆盆子，标价20元、50元不等。大丛的灵芝靠在半截树墩边，或深紫，或浅绛。有一种拇指盖大的青绿小果，装在小篮子里，上前一问，说是猕猴桃。见我不信，递过一颗尝尝，酸酸甜甜，还真是猕猴桃的味道。黑土地上富产诸物，不想猕猴桃却如此袖珍。几十颗大大小小的红松塔装在木头盆里，据说可以药用。其他如松子、榛蘑、椴树蜜……不少蜜蜂闻到香甜味，在周围嘤嘤绕绕。

纷飞的细雨渐渐止住，大家斜入一条小路。走不多久，便听到哗哗的流水声，然而古木参天，见不到水。路过的红松大可数人合抱，小若臂粗。大树干笔直往上，十几米高处才有枝桠。白桦树则如长满了眼睛，静静地窥视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其中一棵呲牙咧嘴，带点非洲人面图腾的味道，被我抓了个正着。

林中不时有大树倒地，露出粗粝的断口。看上去不像人伐，也不像自然死亡——莫非雷劈闪电？但又不见火烧焦痕，令人心奇。树身布满青苔，一丛丛白色或灰色的蘑菇撑着小伞从底下钻出来。林子深处，颇多巨石。石角峥嵘，或如百兽伏地，或如仙人卧塌，或如叠云累卵，不一而足。进得石洞中，则幽暗阴凉，洞顶有水沁出，滴答有声。最奇的是，某处石壁罅隙横出瘦松一枝，粗若儿臂，长长的枝条坚韧柔软。指示牌上标注“犟松”，据说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偏在无为处有为，此犟者也是让人印象深刻。

转过石壁，流水声再起。终于见到一条数米宽的山涧。与南方山中溪涧有如白练不同，此水土黄，似是夹带矿物和泥沙，一路滔滔向前。我们循水而走，忽然一只松鼠跳到路中间，啄了几下地面的残留食物，又匆匆跳入草丛。我正可惜来不及拍照，隔几米它又跳了出来。我悄悄走近，它先四处张望，竖起尾巴呆立几秒，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三下两下跳走了。再走，它已经在前面树丫间飞速地梭来梭去，一晃眼便停在了几米远斜凸的树根上，两只前爪轻握，似在等待。看得出是个“年轻”的家伙，老松鼠绝没有这样胆大灵动。我们相伴着走了段路，终于，它有些不耐烦了，几个纵跳没入森林不见了。再后来，又有好几只松鼠跑到路面上来，探一探，望一望，如同跟我们打过了招呼般，跳走了。整个森林因为这些小小的生灵，显得郁郁然、活泼泼的，令人回味无穷。

入山则需登高，否则难览全貌。爬过数百米仅容一人的陡梯，所有人都气喘吁吁。上得顶处，视野顿时开阔。林海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深深浅浅的绿色错杂成起伏的巨毯，在远处与大朵的白云交接。阳光从云端射出，清风徐来，让人感觉到与天地相往来的浩然之气，一扫胸中沉滓。古人登高总要赋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言及时间悠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言及空间阔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言及壮怀激越……登高使人精神上遨游天地、睥睨千古，却也自惭渺小，有如大千微尘，沧海一粟。在有限中眺望无限，于残缺中企盼完整，或许这是人类逃不过的宿命，但也正是人生可历练,可锻造之处。

带着这样的思绪，我们匆匆下了山，也进入了此次北陲之行的尾声。回望山顶，依然白云绿海，仿佛谱写着黑土地上特有的一曲清歌。

滋润了一夜梦泽的轻雨至清晨依然如游丝般偶作潇洒；空气因弥漫了布谷的咏叹和雀鸟的唱和亦因了芳草的馨香而缱绻柔和；天空因洗刷了昨夜的沉疴而愈加清新舒畅…我于林间留连，我于花间顾盼：海棠静立间，因饮尽了清露而微熏；梨花清逸间，因凌绝了尘寰而含矜，更兼柳风帘外传，好一副春日丽景美画卷！绿林深处，谁人弹奏一曲悠扬的手风琴，欲把旧忆细细吟？堤岸屏息，谁人把一处悠闲垂钓于静波，任由世事几浮沉？风儿抖一抖雲袖，枝头坠落的并不是花瓣，而是我久经风雨而愈加明彻的，那颗晶莹剔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