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儿总是在我给哥哥辅导作业的时候,拖拉着被子爬上床去,把灯关了,并大喊,妈妈,我要睡觉。
睡觉,成为召唤我迅速过来陪她的杀手锏名词之一。
等我迅速赶来铺好被褥,她果断把台灯抱上来,打开。
分几趟抱两摞书上来,妈妈,给我讲。
哥哥再跑过来拿着,拿着试卷。妈妈,问你个问题,blabla……
妹妹迅速把我的头扭过来,妈妈,你看他……
愤愤地看着哥哥,(有礼貌的孩子的话)不是说,一个人说完了,另一个人才能说吗?我逗还没说完……没说完!!

鬼知我经历了什么。鬼不知,他知道。

大年三十。哼歌仔,收红包,发语言祝福,抱着几瓶啤酒准备把自己干翻,喝晕乎了乖乖掏出摘抄本一条条写,和人吹水到三点几,睡。

大年初一。八点多,我爸系着围裙匆匆走进房间,和我妈说:我爸好像不行了…下去看看…我妈在…
彼时我在自己房间,抱着我的摘抄刷手机,开开心心收着祝福,抢着红包,听到断断续续的话音。懵了,脑子转不过来,摔了本子,手都凉了。下意识跟着爸妈下楼。我就定在楼梯口,呆呆的站着,看我爸,我叔,我婆给我啊公换衣服,颤着声音唤他。没有反应。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不上不下,不进不退,一片空白,一片恐慌
我不懂,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

回家,每天陪他,阿公倔,椅子上坐得好好的硬要往床上爬。我搬不起,天天拉他回来,给他披好衣服,戴好歪掉的帽子,大声说不要乱跑知道嘛。我日日问他:我是谁啊,知冇?我阿公讲:知吖,是阿云啊。我就说:我是YC吖冇是啊云,知冇?阿公我是谁吖? 阿云啊… 阿云是我姑,前段时间阿婆出车祸她过来照顾阿公。

日日如此。我不知道啊,活生生的人,没一点的征兆,怎么就一动不动了呢,我不知道啊
家里也慌,没有经验,且又是大年初一,不知怎么好。我婆边哭,哭得像个孩子,边嗓音冷静地指挥。打电话通知阿公的兄弟,我去打电话通知姑姑们。我阿公旁边,阿婆抱着我哭,半唱半念一些话,哭哑了嗓。我抱她,我说你莫哭啊,阿公也冇想见你哭是冇,他希望我们都开开心心的啊;我说他也是过了年才走,也没什么遗憾了,子子孙孙都回家了;我说阿公最唱问我读书了,我好好读书,好好考大学啊……我婆哭了句:阿爸都没有诶,还在家做什么哦。我姑远,大年初一又没车,初二才能过来。一直没哭,听见这句眼泪刷的就下来了,然后自己擦掉。给我远在他乡当兵的哥发信息,说,我没阿公了,你没外公了
我婆哭,我就不可以掉眼泪。可以撑起家里的,我爸,我叔,加上我就仨。我再撑不起来家里,所有事情都落在我爸我叔身上了,但,也是他们没有爸爸了。我家可以没有哭的人,决不能少一个忙前忙后的

初一中午睡了会,其余时间一直陪他,早上到晚上。给他添煤油灯,跪着给他上香,还有呆呆地坐。晚上我四五个堂叔出来陪守夜,我爸妈在,我叔我婆在。过十一点,我赶人上楼睡觉,打算自己守到天亮。明天忙,我可以熬,我爸我叔不行。一时缺个我没什么,少我爸我叔一刻都不行
一点钟堂叔们都散了,只我和我叔在。我说你快点上去睡吧,我自己守着就可以了,你明日忙。我叔在小凳睡着几次也不肯上楼睡,他说你自己在怕啊。转头,泪崩,我说我不怕嘛,我有什么怕。 我就抱着摘抄本,《呼兰河传》,微信跳一跳度过一夜。有人发祝福,发红包给我,群里艾特我,找我聊天也有,抱歉,没什么心情,很累,也冷淡,说声抱歉。一直以来只一个朋友知道,他看着不对劲问了很多次,陪我熬到三点几。五点家人起床,逼我回去睡了四个小时
人去了送走之前香火不能断,基本是我在点。初二有人来上香,不知怎样。我堂叔说,问yc,昨夜她阿公的香一夜都是她看的。非常想哭,可以想,但不应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不会,烫了手烫了手烫了手,三更半夜无论做什么也下意识隔一个钟摸出打火机,到我阿公旁边去上香。我告诉人家一次点三支,一小时之后只有食指长,该上新的了
大年初二,法师来,看风水的来,家族里来人。鸡冠血画符纸,砍竹子抓蟋蟀,跪着做了法,跪着送棺出门,因为我和阿公同生肖,相冲不能送他到殡仪馆,只看着灵车消失在眼前
晚上回村接阿公回家,送他上山。我举着灯开路,迎回他的骨灰罐,送上山。九点之后才是好时辰,又下去带三表哥上来。叔叔伯伯不放心我自己去,要我哥跟我下。路上我拿灯照他脚下的路,他说不要理我,你自己小心些,全是草地石头。

他说你不累吗。突如其来的泪眼模糊,我说还好,有点累吧,我守着两天一夜了。他问我表妹你怕不怕啊,我说不怕的,本来是很怕,但是没办法,挨着他上香都是我,后来就没怕了,我阿公不会害我。他说你好勇敢…而我并不想
上山踩到挖土的锄头,甩到下巴上,摔了下,擦完眼泪捂住说没事,开学淤青才散些;下葬烧炮,炮子直接飞我脸上了。填了土,上香点蜡烛烧纸钱,才算告一段落

我挺冷血的。没有崩溃痛哭或者悲痛欲绝,全程只是冷静和冷静。对死亡好像有了新的定义,以后我会坐火车坐高铁坐轮船,甚至坐飞机绕上地球两圈,可是我再也见不到阿公了。我好好的阿公,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能变成骨灰埋土里了呢?我至今觉得这是假的,他明明好像还在,还在家里,在椅子上坐在,在床上躺着,我甚至记得他的音容笑貌,嘴里有两颗银牙。我不信他死了,我不信,我觉得是假的。但是十几天之后的现在,夜深人静再也笑不出来,不得不告诉自己,世界上真的再也不存在那么一个人等我回家了。我和阿公的距离,也不只是三百公里,而是,生死
像我爸说,我听歌仔该正能量些。希望我也只给身边人带来正能量吧,只希望你看到我的笑。
我好好生活,也好好吃饭。

八戒道:“知他死了多少时了,我驮他怎的?”行者道:“你不驮,我回去耶。”八戒道:“你回那里去?”行者道: “我回寺中,同师父睡觉去。”八戒道:“我就不去了?”行者道:“你爬得上来,便带你去,爬不上来,便罢。”八戒慌了:“怎生爬得动!你想,城墙也难上,这井肚子大,口儿小,壁陡的圈墙,又是几年不曾打水的井,团团都长的是苔痕,好不滑也,教我怎爬?哥哥,不要失了兄弟们和气,等我驮上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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