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家
这才应该是中国乡村别墅的样子。
杨老师家及附近的鼓楼
房子一层由红砖、混凝土建成,
供一家四口居住。
二、三层是木构建筑,
也能和邻居、远道而来的朋友共享,
三层尤其受孩子们喜爱,
找到一种返乡的可能性。
让杨宅成为百年住宅,我们很有信心。”
到杨老师家时,快过农历新年了。刚好是傍晚,头顶突然开出大朵烟花,玩耍的孩子们很雀跃。这栋三层的房子在贵州省黔东南,高铁到榕江站后,再换车,经过县城,然后盘一段山路进归柳村,就到了。
归柳村距离被称为“侗族建筑的露天博物馆”的大利侗寨只有四十多分钟车程。但青山薄雾里的归柳,不是景点,村上倒是有座写生基地。走在月光洒落的村巷里,能听到浑厚的织布声、返乡青年的欢聚声,和鼓楼里人们围坐烤火时的低语。
雾中的归柳村,一个苗、侗混居的寨子
女主人杨慧,在归柳小学教二年级的孩子,之前住在10平米左右的学校宿舍里。家人在这儿的时间不多,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儿子正读大学,先生石老师在县里工作。
找到建筑师陈国栋造自家的房子,是前年的事。陈国栋从日本回来,扎在黔东南四年有余,他的无名营造社团队来自全国不同省份,他说:居住在乡村的人们,也应当享受到跟城市居民一样的服务,尤其是设计的服务。
改造前,陈国栋问杨慧:“家里您能做主吗?”“能呀!”改造过程中,陈国栋提出的各种方案,杨老师都能拍板。
“村里的别墅”,长相和周边民居很不同,在最初预算只有30万的情况下,更是装满了思虑、取舍和期待:怎样过得接地气、有审美?怎样住得和城市一样舒适?怎样让山里人一边看到外面的世界一边走出自己的路?怎样让山外的人来过一遭后,意识到和自然的关联?
爬上杨宅的入户台阶,先到二楼,一个宽敞的“玄关”。再走下90°转角的楼梯,到了一层,杨老师一家的主要生活区域就在这里,有客厅、3间卧室、储藏间、厨房和卫生间。
客厅里,三把“火”烧得正好。壁炉中燃着杉木,移动火盆里煨着木炭,厨房的灶火上,饭菜很香。在黔东南湿冷的冬天,山里的房子离不开“火”。
陈国栋在黔东南黎平县的工作室内
陈国栋在日本调研乡土建筑时的手绘
杨宅就在归柳村的下寨鼓楼旁边,这是村里最古老的区域,房屋条件也最差。这里的房子尤其需要抵抗的,是薄雾、山风和时间。但想要住得舒服,仅仅依靠烤火、三室一厅一厨一卫,远远不够。
接下委托时,放在陈国栋面前的,是一块有孔洞的梯形空地。杨老师几乎已经为盖砖房而打好了孔桩。但在黔东南,以前的房屋基本以全木质的干栏式建筑为主,人住二层,动物住一层。风俗上,侗族人不把厕所放在主屋里头。
陈国栋指着旁边一栋木屋对我们说,团队为了盯杨宅的建造进程,曾经租住在那里。屋子的窗户又小又少,顶层还有豁口。生活在那样的房子里,是什么感觉?
他有很深的体会:“老的木房子,隔音是非常大的问题。另外,黔东南适合避暑,但冬天的湿冷,可太让人难过了。加上室内烤火,墙壁都被熏得很黑,所以采光和通风也成问题。这边的房子依地势建造,如果没有做好基础,很容易倾斜变形,房屋寿命缩短。”
为了住得更舒服,当地人自发地做出了应对,陈国栋看在眼里,有时也以手绘的形式做些总结。近十年来,人们常在自家房子的一楼用砖头砌出厨房、厕所。
2016年前后,交通改善,水泥搅拌车能够进入很偏僻的地方,越来越多的房子变成一层二层为砖房、上面架一个木屋顶的混合形态,既保存了村落的整体风貌,也改善了生活条件。
“我和当地人聊过,他们也喜欢小洋房、装饰性很强的罗马柱,尤其是到城市打工的80、90后,因为城里人都造那个房子。归柳村沿着公路一侧,你也能看到小洋房,上面仍旧加盖一层木构,很梦幻的。”
陈国栋总结的黔东南地区砖木建筑形式
杨老师并不执着于“小洋楼”,她希望造一个又有侗族文化,又跟砖房一样舒服的房子。
为了不浪费杨老师已经打好的孔桩,也希望攒下的木材应用尽用,好让造价再低一些,陈国栋想着,要在这砖房混搭木构的杨宅里,将采光、通风、保暖、隔音的问题,解决得更彻底些。
简单来说,一根一根的柱子和一块一块的单层木板围合起来,就成了木房子的四面墙壁。但在杨宅,墙体是双层的,在内侧裸露了屋架的立面之外,还有一层立面,两层之间有三十公分左右的空隙,打上能使房子更坚固的龙骨,垫上隔音棉。这样一来,当邻居家返潮、房子外面凝结着水珠时,杨宅里头还是干燥的。
杨宅结构图
黄昏时的杨宅,像一个光盒子
另一重好处是,杨老师没有太多钱做装修,所有屋架都完整地裸露出来后,体现了结构本身的美感,成为一个装饰点。
只要电话向学生们召唤一声,便有孩子们陆续蹿上杨宅高高的入户门,毫不犹豫地冲上三楼,荡秋千、看书、玩闹。
杨老师出生在镇上,她的先生石老师,才是归柳村人。二人是高中同学。上世纪90年代初,归柳村里有个专为女孩子开设的班级,需要熟练掌握侗语和汉语的女教师。就这样,杨老师到了归柳村,后来和爱人生活在这里。“那时候从镇上到村里,全靠走山路,走三四个小时。我妈妈起初不太同意的。”
教了十多年后,那届女童班毕业了。杨老师也去了其他地方工作,职责大多与侗族文化传承有关,直到2016年,她回到归柳小学教书。曾经住过的老房子拆掉了,杨老师就以学校宿舍为家。
杨宅三楼
到了三楼,两侧做宿舍,4个房间共10张床。大台阶既是活动区域,也是融入建筑的家具,省钱也好看。秋千是杨老师自己扎的,她小时候就这么玩。
书架摆了许多孩子们看的书,2019年,杨老师在归柳村接了一个研学团,带队的北大老师回到北京后,给她寄来了这些书。她还在靠近楼梯口的区域,用粗麻绳结了两张网,预防跌坠。
房子建好后,杨老师一直住在家里。乡间生活其实很忙碌。她要去学校上课,农忙时,放了学就得下地里干活,虽然菜地的产出供自家吃就好,但农事必须追着节气走,时令从不等人。回家后也不得停歇,彻底打扫整座房子,就需要一天。
杨老师爱美,连抽纸盒也要用布包好,再绣一朵小花,那么出门背的小包也必须是自己缝的,再用刺绣点缀。客房里的被套,大多由杨老师自己染,染缸里的微生物在夏天活性最好,板蓝根能将一切布匹染成深深浅浅的蓝。
在京都博士毕业之后,陈国栋本想和妻儿定居当地,成立了工作室,叫“无名营造社”,因为他想和民间默默无名的人们一起建造房子。他说读建筑设计时,其实不太懂,为什么同学一定要做很酷的建筑、玩出特别张扬的造型,“我理解不了”。
陈国栋是广东人,高中阶段就学美术了,偶尔要下乡半个月,去写生。他说:“我没有乡村生活的经验。那会到湖南湘西写生,根本不懂怎么从专业角度看房子,但是湘西的房屋和山、水、森林很和谐,那些夯土、木头的房子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给我很大触动。”
到日本读书后,他开始做民俗建筑与村落研究,在日本跑了6年的乡村,也反复到黔东南调研,反思之一是:在没有建筑师这个职业和建筑学这门学科前,那些默默无名、甚至称不上是匠人的人们,没有图纸、没有所谓专业训练,却造出了房子,他们是建筑师吗?
陈国栋在日本调研乡土建筑时的手绘
无名营造社工作室内
陈国栋将小家落在上海,但每月大部分时间都在黔东南。在这里,他和团队渐渐与本土的无名之人——掌墨师,熟悉了起来,一起造房子。
掌墨师,是黔东南本土木工团队的领导。顾名思义,这是一群在木头上画线的师傅,他们画完线,不同工种的木工师傅才能来加工,不依托图纸,自有一套算法和口诀。
杨宅建造中,立排扇
掌墨师弹墨线的手与建筑师绘图的手
“准备好木材,画好墨线,做好材料,所有的东西拉到现场直接拼装。普通的民居,画好墨线后,最快一天就能立好屋架,太厉害了。很多掌墨师,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但是我们提出了一些很奇怪的想法,他们努力过后,技艺仍然能够去顺应这个时代。”
在杨老师招待邻里的长桌宴上,陈国栋与同事李磊刚好遇见常年在浙江打工的本村年轻人,劝对方考虑回家学手艺,“比如木工,现在‘年轻’的掌墨师都五十多了,木工师傅也是很缺的,在所有本地工种里收入也最高。一到两年你应该就能上手,如果将来做了掌墨师,更不愁收入。”
茅贡接待中心、黄岗禾仓宿集、黄岗第四代生态厕所等
四年半前,陈国栋和两位同事到黔东南后,最初在茅贡落脚,迅速开始招募团队,马上就收到十几封回信,顺带找到了五六位实习生,90后居多,建筑学出身,大都来自很不错的高校。
第一位应聘者是北京人,那时刚从英国回来,父母最初担心他误入传销机构。而前文提到的李磊,之前在上海工作,入职前申请缓几天到,因为他要骑着摩托车到贵州来。“原来中国年轻人这么给力,这么关心地方啊,我那个时候很受鼓舞。”
如今的团队,稳定在十来人,来自十多个省份,黔东南工作室就设在黎平县翘街。工作室临街的一侧,开了个咖啡馆、小酒馆,既是县城青年的一处聚集地,也是举办活动的根据地之一。
无名营造社团队
陈国栋算过,四年半以来,无名的成员来来去去,一共60多位。“有些人离开,是因为很多障碍无法跨越,比如远距离的恋爱,比如催婚……我最初很难受,有人走,都要抱在一起哭,但现在缓和很多。大家还是找机会重聚,即使不在乡村,心也在一起。一届一届的,有人毕业了,但仍然去推动一件事情,向前发展。”
工作室一层临街处,夜色中的无名小酒馆
无名团队曾筹划的活动海报,陈国栋称其为“事件营造”
住在城市里的人,为什么也要去了解乡村的房子?
陈国栋说,杨宅是侗族人的家,其实侗族人一生,有三件大事:生一个孩子,造一个房子,打一口棺木。黎平的侗寨,有些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孩子出生时,长辈去种杉树,杉树成材需要18~20年,可以造房子了,孩子也已长大。五十知天命,提前把棺木做好,人死后,又随着棺木回到土地里头。
“非常完整的轮回。我不是建议大家把木构建筑搬到城市里去,而是在城市的很多居住环境里,人很难意识到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很难意识到,要回归真正的生活。”
说回杨宅,陈国栋很清楚,杨老师一家,并不依托农耕为主要生计来源,而是在生活方式不断改变、更现代的同时,也在探索着,如果年轻人回流到乡村,有没有可能依托自己的家,来做些什么、增加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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