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芙的皮筋溶解在海水里，她的头发贴在柔顺的海流里，催使着她向前游去，宁芙向宫殿的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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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了吗，有只海鸥在波涛汹涌的喧闹的海上发出那么凄戚的悲声？
在西边，在烟霭空蒙的远方，黯黑的海水湮没在迷雾之中，礁石嶙嶙的海岸向着北方雾气沉沉的远处逶迤而去。阴风凄凄，冷彻骨髓。喑哑的海涛犹如越来越强烈的风暴刮过松林的树冠所激起的低沉的松涛，发出时高时低的深沉而又雄浑的叹息，伴同海鸥的声声哀鸣远远地传扬开去……你看到了吗，那只海鸥怎样张开强健的羽翼，任朔风将它吹得东颠西晃，在灰蒙蒙的秋雾中孤寂地盘旋？这是坏天气的先兆。
打一早起，天就阴沉沉的。这里，在这晦暝的北方的大海上，在它荒漠的岛屿和海滨，终年不见太阳。要知道，现在是秋天，可北方比秋天更加阴郁。海水怫郁地膨胀了起来，变成昏暗的铁灰色。远远望去，广袤无垠的海平面高出了海岸，朝着西方雾气腾腾的万顷波涛涌去，可是疾风却又越来越迅速地把波涛从西方驱赶过来，并将海鸥的鸣声刮往邈远的处所。

——伊凡·蒲宁《林荫幽径》

玉令冬枣/ （好好吃枣

远处的海水像美丽的矢车菊一般蓝，在太阳橙色余晖的照耀下，海风吹来，宁芙长长的眼睫毛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她趴在窗边一下午，腰都有点痛了，吃了一颗桌上的冬枣，转身关了窗户，从阁楼离开了。

楼下祖母做着晚餐，宁芙抱住祖母的腰，把脑袋埋在祖母背上，嗅着祖母身上淡淡的槐花香味。祖母正在做苦艾焪面，焪的字面意思是“尽”和“暴晒”的意思，但是和食物联系起来的话，并不是“暴晒”而成，而是接近于“煨”和“焐”，祖母转过身来，摸了摸宁芙的头发，用勺子舀了一口槐花蜜递到宁芙嘴里。宁芙咧开嘴笑了起来，乖乖的坐在餐桌旁等着祖母香喷喷的苦艾焪面。

吃晚饭之前，宁芙和祖母像往常一样做了谢饭祷告。然后就开吃了，宁芙头发茂密，祖母给她剪成短发，用小皮筋扎成一个刺猬头，她每次吃饭的时候，小小的脑袋埋进家里最大的碗，开始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完了，祖母收了碗筷，坐在壁炉旁边，给宁芙讲起几千年前的故事，海的女儿。

祖母和宁芙住在渊薮的边缘，这里气候不稳定，昼夜温差大，已经鲜有人迹了，祖母养了一窝蜂蜜，每到晚上降温的时候，祖母就把蜜蜂抱进屋里以免全部冻死。祖母讲着讲着，宁芙就睡着了，祖母就轻轻的解开宁芙头上的小揪，给她梳了梳头发，轻轻的吻了下额头，便抱到了楼上的房间里去了。

祖母起身去外面抱蜂箱，天色已经晚了，海风不是那么温柔，裹挟着海浪，向那间小小的屋子袭来，祖母好像听到了风暴呼啸而来，她急忙抱着蜂箱往屋子里赶，可是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一软，直直的倒了下去。第二天，风和日丽，宁芙揉着睡眼转身去找祖母，她看到祖母坐在梳妆台前一丝不苟的梳着自已的满头银发，祖母一直是一个很体面的人，虽然一个人拉扯把宁芙扶养大了，可是祖母从来没有向宁芙说过自己有多苦，她总是那么得体，遭受过的苦难仿佛是过眼云烟，过去了就过去了，宁芙很爱很爱祖母。

看到祖母在梳头，宁芙又转头安心睡觉了。她好像沉到了海里，珊瑚砌成的墙壁，尖顶高窗镶嵌着最明亮的夜明珠，巨大的龙骨做成宫殿的柱梁，五彩绚烂的游鱼盘聚在海马骸骨制成的飞檐下面，海里的世界不吵闹，却是让人感受到了古老的喧哗，宁芙感受远处宫殿里好像有什么人注视着她。宁芙抬起头，突然她醒过来了，一个男孩站在床前，正弯腰看着她。宁芙脸红了，有些窘迫，她大声呼叫祖母，可是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只有这个男孩和宁芙。

宁芙得不到祖母的回应，心里一着急快要哭出来了，这个男孩连忙开口说话了，“你的祖母昨晚摔倒在屋外，我把她送医院去了。”

宁芙一听祖母受伤了，连忙穿上衣服往外跑，昨晚暴风雨之后，屋外一片狼藉，宁芙光着脚跑，不一会儿就被划破了，细碎的贝壳刺进脚底，但是宁芙没有喊疼，她满脑子都是祖母，但是她摔倒了。那个男孩开着吉普车，停在她身旁，把她抱到了车上，从车上找出医疗箱，丢给了宁芙，然后开上车向医院呼啸而去。

祖母躺在重症病房里，听医生说是被钝物砸伤了后脑，损坏了芯片，正在维修芯片，身体机能没受什么大影响，等芯片修复完成就能醒过来了。宁芙这才舒了一口气，脚底的疼痛袭来，她很想抱着祖母说自己很委屈，很担心，但是这里只有那个男孩，她不能哭，宁芙忍住鼻腔里的酸楚，抬头问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出现在我家里？”那个男孩蹲下来说：“我叫儒良，昨夜回家的时候看到你姥姥躺在地上就把她送医院去了。”宁芙转念一想，自己住在渊薮边缘，回家？回哪儿去？毕竟再往北走就是无垠的大海了。但是宁芙不敢问他，她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儒良看起来还是挺有钱的，她要仰仗着儒良先把医药费垫付上。

“我叫宁芙，”宁芙这时已经平静下来了，“祖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我一定会还钱给你的。”说完宁芙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迅速调整情绪，楚楚可怜的看着儒良。
儒良应允了，他拿出自己的粒子，触碰了一下病房的编号，然后就离开了。宁芙坐在外面，看着祖母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原来衰老和痛苦是这样的啊，宁芙没有经历过这些，祖母庇佑着她，从小到大没受过一丁点儿苦，给她讲着几千年前古老的故事，带她去升级改造芯片，教她梳头发，教她做饭，教她养蜜蜂，给她缝衣服，和她坐在山丘上看海鸟飞过来。宁芙在偌大的病房里，紧紧的抱着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她又沉到了海里，今天好像有什么大事一样，海里热闹非凡，游鱼都看起来换上了一层闪亮的鳞片，宫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宁芙的皮筋溶解在海水里，她的头发贴在柔顺的海流里，催使着她向前游去，宁芙向宫殿的顶楼游去，她看到了祖母嘴里说的人鱼，他们聚集在一起喝酒，打闹，有的甚至大庭广众之下交合在一起，珊瑚的枝桠上挂着酒瓶，海水里都泛着酒味，宁芙发现他们好像看不见自己，于是游了过去，忽然那群人鱼朝她游来，宁芙想要跑，可是那群人鱼竟然从她的身体上游了过去，冲出了海面。宁芙还没想明白，突然一尾健硕的躯体擦着她的鼻尖游了过去，宁芙抬头一看，突然病房里的报警系统响了，宁芙瞬间惊醒，儒良正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着她。

儒良告诉她，祖母病情恶化，已经离开了。宁芙的心好像被什么击碎了，她想哭却只能听见嗓子里卡住的呜咽，宁芙手掌贴着祖母的脸庞，她给祖母梳了头发，洗了身子，把祖母埋葬在旧房子下面，在把祖母从这个世界剥离之后，宁芙坐在山丘上开始抽泣，从泪眼婆娑到哭的失去了力气，海风吹拂着她，仿佛在安慰她，她在泪眼朦胧里好像又看到了祖母。儒良坐在宁芙身旁，轻轻的唱着歌：

「阳炎自待于黄泉花开上祈谢诸神百夜悲戚常昏暗来世托生祈皇神」

他嘴里吐出来的是一种古老的音调，像是闽南地区的口音，浪花拍打在礁石上，仿佛有人击缶奏乐，儒良的歌声和万物的声音相互配合着，祖母的灵魂随着歌声渐飘渐远，朝日点破漆黑的天际，一群黑色的野天鹅追逐着云彩向他们飞来，阳光下宁芙脸上未干的泪痕，儒良干裂的嘴巴，这一切都昭示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祖母已经归于旧日的黄土。

宁芙离开了海边的小屋，她和儒良作别，去科技署升级了成人芯片，宁芙早已成年，她只是沉湎于祖母的疼爱下不肯成人，祖母也不催促她，但是祖母已经离开了，就剩宁芙一个人了，她要变强，她要给祖母报仇。

原来宁芙早已知道祖母死的真正凶手，不是风暴，是造成风暴的人。她的最后一个梦，宁芙被一股强大的气流从海里带出来，她站在海面上，看着那群人鱼驾着海浪在追逐嬉戏，他们今夜冲破了海的禁忌，任由欲望主宰灵魂，很快他们不局限于海面之上了，他们召来龙卷风，驱使着浪花向天空中飞去，宁芙从没见过这么粗壮的浪柱，它好像接通了天和海的通道。

这些人鱼纷纷隐去了身上的鳞片，尾巴也分成两半，逐渐收缩成人类所说的腿，他们表情痛苦，逐渐狂躁起来，好像一把尖刀刺着他们，痛苦让他们失去理智，裹着海浪，挟着风暴，把自己向海岸上砸去，宁芙看到了儒良，他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像颗流星从天边砸向了祖母。宁芙张开了口，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儒良帮她不是因为她可怜，而是因为儒良自己愧疚，他在弥补自己的错。宁芙知道自己与儒良的差距，她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往渊薮的另一边走去，想要杀死儒良，想要灭掉渊薮里的人鱼族，就通过废土试炼才能变强。她赤裸着双脚走在尖刀上，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