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东阿县涉酸洗企业偷排强酸性废水 生态环境局：未曾发现】近日，知情人士多次向《商业观察》反映，山东东阿县华通轴承配件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通轴承公司），长期偷排强酸性废水、处置危废存在诸多疑点、酸雾无组织排放；东阿县潭润金属制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潭润金属公司），污水涉嫌排入雨水管网、危废处置同样存在疑点，对周边生态环境造成严重破坏。
对此，《商业观察》前往了实地进行调查了解。
强酸性废水涉嫌偷排
知情人士向《商业观察》透露，华通轴承公司主要生产轴承钢，该类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其中一道尤为重要的工序系酸洗轴承钢，问题亦由此而生。在酸洗工序后会产生大量的强酸性废水，加入片碱絮凝沉淀出强酸性污泥，按照《危险废物转移联单管理办法》交由专业危废处理机构，其具有高强度的腐蚀性，属危险废物。
在华通轴承公司东北侧，该位置毗邻酸洗车间，一根直径约20厘米的塑料管，由厂内延伸至厂区外侧，管口处有明显污水冲刷过的痕迹，而现场用PH试纸进行检测，泥土湿润呈强酸性。
对此现象，聊城市生态环境局东阿县分局监察一队朱伟队长称，未曾发现。
“中央环保督察组来的时候，曾怀疑他偷排废水，把污水处理池周边都挖了，但没发现暗管”。朱伟队长补充道。
而在该厂区北侧的一处雨水管网井盖表面明显有雨水字样的标识，掀开井盖，一股刺鼻硫酸味令人作呕，污水表面悬浮着红色物体。朱伟队长随即解释道，这是“污水管网”。
但对于污水管网为何会有雨水字样的标识，朱伟队长却三缄其口。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该红色悬浮物系酸洗过程中的铁离子遇水氧化后所产生，按照行业标准，不允许排入雨水管网。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华通轴承公司上述两处的涉嫌违法行为，朱伟队长等执法人员现场未取样、取证，亦未对该企业相关负责人作笔录或询问。
在潭润金属公司厂内，用PH试纸检测雨水渠里污泥发现呈强碱性。对此，该企业相关负责人解释称，因酸性超标需要加入碱性进行中和，但否认利用雨水管网向外排放酸性废水。院中央雨水渠为何检测为强碱性，该负责人解释为厕所太远或许是工人“解手”导致。
危险废物处置存疑
据悉，华通公司在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强酸性污泥，即危险废物。对此，该企业相关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份危险废物转运联单，危废转运单显示，废物名称为污泥，数量为5.662吨，落款日期2021年4月21日。该工作人员表示，5.662吨系一年的危废产生量。
对于危废年度产生量的疑问，朱伟队长解释道，因该企业使用硫酸洗轴承钢，所以产生的危废量少。如果使用盐酸洗轴承钢，则产生的危废量大。
据华通轴承公司环评报告显示，轴承钢年产量为2万吨。而该企业车间工人称，该企业每天生产量均在100吨以上，比如昨天是140多吨。
就危废产生量，业内人士向《商业观察》作了详细介绍，轴承钢原材料先进行穿孔，随即进入酸洗车间进行酸洗，再进入清水池冲洗。其目的是洗掉氧化皮，即金属表面处理，而随着酸洗轴承钢吨数逐渐增加，硫酸池底部所沉淀的氧化皮亦逐渐增加，几乎每天都要对酸池底部的氧化皮进行清理，清理出来的氧化皮呈强酸性，系危险废物。
生产1000吨左右，清水池里的水即无法再使用，需抽到污水处理池加入片碱进行絮凝沉淀，此时便会产生污泥，系危险废物，按日生产量300吨为例，每天约产生污泥1吨以上。
而华通轴承公司一年所产生的危废量仅在5吨左右，其数量相差悬殊，危废处置更是耐人寻味。
除此之外，在华通轴承公司酸洗车间内，装满氧化皮的白色编织袋在硫酸池顶部依次排开，日常工作中从硫酸池底部捞出来的氧化皮，正在控干编织袋内的硫酸。
《商业观察》注意到，华通轴承酸洗车间系单层厂房，且顶部开有通风口，未处于完全密闭状态，工作人员未佩戴护目镜和防毒面罩。而日常生产中所产生的酸雾会随着通风口排放到空气中。
业内人士介绍，目前涉酸洗企业的酸洗车间大部分已采用双层厂房，即“房中房”，其目的是起到完全密闭的状态，酸洗过程中产生的酸雾不能排放到大气中，要用吸收塔进行吸收酸雾，同时，还需用碱雾进行中和，因生产环境处于完全密闭状态，其工作人员必须佩戴护目镜和防毒面罩。
据潭润金属公司提供的危险废物转移联单显示，该企业在2021年度共转运危险废物4次，污泥分别为13.07吨、1.66吨、槽渣0.1吨、0.0705吨，污泥合计14.73吨。槽渣合计仅为0.1705吨。而潭润金属公司的环评报告显示年产量为25万吨，其危废产生比例令人质疑。
潭润金属公司相关负责人介称，该企业日均生产量在300吨左右，其使用盐酸清洗。
根据业内人士的分析粗略计算，如日生产量为300吨，盐酸池和清水池即需要更换，废弃的酸水将抽至污水处理池加入片碱进行絮凝沉淀，基于此，每日约产生1吨的污泥，即危险废物，每年产生危废300余吨。而潭润金属公司危废的实际转运量与预算量，二者相差悬殊。其背后原因，令人深思。
值得注意的是，聊城市土壤重点监管企业名单中，华通轴承公司、潭润金属公司均赫然在列。
在与潭润公司一墙之隔的河水呈深灰色，朱伟队长称“前段时间刚检测过，河水没问题，河底落了树叶腐烂成这颜色”。而顺着该河往上游走，河水明显清澈。
就相关问题，聊城市生态环境局东阿县分局曾令法局长表示，对存在的问题将进一步进行调查，如果有违法事实将依法、依规进行处理，截至发稿，尚未获的相关调查处理回复意见。
一企业曾涉多次处罚及诉讼
据了解，华通轴承公司自2017年至2020年涉及8次环保处罚。东环罚【2018】129号处罚决定书显示：酸洗工序生产，没有进行封闭，部分酸雾未有效收集，无组织排放，罚款3万元；同年，涉及未批先建被处罚8.1128万元。
此外，该企业多处行为违反安全生产法，于今年6月被聊城市应急管理局合并罚款3万元。
不仅如此，华通轴承公司在2020年-2021年涉及数起合同纠纷被告案。2021年三起案件被列为被执行人，执行标的共计243.03万元。2021年7月1日，华通轴承公司被东阿县人民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和限制高消费。
据股权冻结信息显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司尚涛列为被执行人，冻结股权数额：4000万元人民币。
相关法律人士指出，违反国家规定，排放、倾倒、处置有毒物质或其他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后果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对此，《商业观察》前往了实地进行调查了解。
强酸性废水涉嫌偷排
知情人士向《商业观察》透露，华通轴承公司主要生产轴承钢，该类企业在生产过程中，其中一道尤为重要的工序系酸洗轴承钢，问题亦由此而生。在酸洗工序后会产生大量的强酸性废水，加入片碱絮凝沉淀出强酸性污泥，按照《危险废物转移联单管理办法》交由专业危废处理机构，其具有高强度的腐蚀性，属危险废物。
在华通轴承公司东北侧，该位置毗邻酸洗车间，一根直径约20厘米的塑料管，由厂内延伸至厂区外侧，管口处有明显污水冲刷过的痕迹，而现场用PH试纸进行检测，泥土湿润呈强酸性。
对此现象，聊城市生态环境局东阿县分局监察一队朱伟队长称，未曾发现。
“中央环保督察组来的时候，曾怀疑他偷排废水，把污水处理池周边都挖了，但没发现暗管”。朱伟队长补充道。
而在该厂区北侧的一处雨水管网井盖表面明显有雨水字样的标识，掀开井盖，一股刺鼻硫酸味令人作呕，污水表面悬浮着红色物体。朱伟队长随即解释道，这是“污水管网”。
但对于污水管网为何会有雨水字样的标识，朱伟队长却三缄其口。
一位业内人士表示，该红色悬浮物系酸洗过程中的铁离子遇水氧化后所产生，按照行业标准，不允许排入雨水管网。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华通轴承公司上述两处的涉嫌违法行为，朱伟队长等执法人员现场未取样、取证，亦未对该企业相关负责人作笔录或询问。
在潭润金属公司厂内，用PH试纸检测雨水渠里污泥发现呈强碱性。对此，该企业相关负责人解释称，因酸性超标需要加入碱性进行中和，但否认利用雨水管网向外排放酸性废水。院中央雨水渠为何检测为强碱性，该负责人解释为厕所太远或许是工人“解手”导致。
危险废物处置存疑
据悉，华通公司在生产过程中，会产生强酸性污泥，即危险废物。对此，该企业相关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份危险废物转运联单，危废转运单显示，废物名称为污泥，数量为5.662吨，落款日期2021年4月21日。该工作人员表示，5.662吨系一年的危废产生量。
对于危废年度产生量的疑问，朱伟队长解释道，因该企业使用硫酸洗轴承钢，所以产生的危废量少。如果使用盐酸洗轴承钢，则产生的危废量大。
据华通轴承公司环评报告显示，轴承钢年产量为2万吨。而该企业车间工人称，该企业每天生产量均在100吨以上，比如昨天是140多吨。
就危废产生量，业内人士向《商业观察》作了详细介绍，轴承钢原材料先进行穿孔，随即进入酸洗车间进行酸洗，再进入清水池冲洗。其目的是洗掉氧化皮，即金属表面处理，而随着酸洗轴承钢吨数逐渐增加，硫酸池底部所沉淀的氧化皮亦逐渐增加，几乎每天都要对酸池底部的氧化皮进行清理，清理出来的氧化皮呈强酸性，系危险废物。
生产1000吨左右，清水池里的水即无法再使用，需抽到污水处理池加入片碱进行絮凝沉淀，此时便会产生污泥，系危险废物，按日生产量300吨为例，每天约产生污泥1吨以上。
而华通轴承公司一年所产生的危废量仅在5吨左右，其数量相差悬殊，危废处置更是耐人寻味。
除此之外，在华通轴承公司酸洗车间内，装满氧化皮的白色编织袋在硫酸池顶部依次排开，日常工作中从硫酸池底部捞出来的氧化皮，正在控干编织袋内的硫酸。
《商业观察》注意到，华通轴承酸洗车间系单层厂房，且顶部开有通风口，未处于完全密闭状态，工作人员未佩戴护目镜和防毒面罩。而日常生产中所产生的酸雾会随着通风口排放到空气中。
业内人士介绍，目前涉酸洗企业的酸洗车间大部分已采用双层厂房，即“房中房”，其目的是起到完全密闭的状态，酸洗过程中产生的酸雾不能排放到大气中，要用吸收塔进行吸收酸雾，同时，还需用碱雾进行中和，因生产环境处于完全密闭状态，其工作人员必须佩戴护目镜和防毒面罩。
据潭润金属公司提供的危险废物转移联单显示，该企业在2021年度共转运危险废物4次，污泥分别为13.07吨、1.66吨、槽渣0.1吨、0.0705吨，污泥合计14.73吨。槽渣合计仅为0.1705吨。而潭润金属公司的环评报告显示年产量为25万吨，其危废产生比例令人质疑。
潭润金属公司相关负责人介称，该企业日均生产量在300吨左右，其使用盐酸清洗。
根据业内人士的分析粗略计算，如日生产量为300吨，盐酸池和清水池即需要更换，废弃的酸水将抽至污水处理池加入片碱进行絮凝沉淀，基于此，每日约产生1吨的污泥，即危险废物，每年产生危废300余吨。而潭润金属公司危废的实际转运量与预算量，二者相差悬殊。其背后原因，令人深思。
值得注意的是，聊城市土壤重点监管企业名单中，华通轴承公司、潭润金属公司均赫然在列。
在与潭润公司一墙之隔的河水呈深灰色，朱伟队长称“前段时间刚检测过，河水没问题，河底落了树叶腐烂成这颜色”。而顺着该河往上游走，河水明显清澈。
就相关问题，聊城市生态环境局东阿县分局曾令法局长表示，对存在的问题将进一步进行调查，如果有违法事实将依法、依规进行处理，截至发稿，尚未获的相关调查处理回复意见。
一企业曾涉多次处罚及诉讼
据了解，华通轴承公司自2017年至2020年涉及8次环保处罚。东环罚【2018】129号处罚决定书显示：酸洗工序生产，没有进行封闭，部分酸雾未有效收集，无组织排放，罚款3万元；同年，涉及未批先建被处罚8.1128万元。
此外，该企业多处行为违反安全生产法，于今年6月被聊城市应急管理局合并罚款3万元。
不仅如此，华通轴承公司在2020年-2021年涉及数起合同纠纷被告案。2021年三起案件被列为被执行人，执行标的共计243.03万元。2021年7月1日，华通轴承公司被东阿县人民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和限制高消费。
据股权冻结信息显示，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司尚涛列为被执行人，冻结股权数额：4000万元人民币。
相关法律人士指出，违反国家规定，排放、倾倒、处置有毒物质或其他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后果特别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母亲走了。
接到病危通知时哥哥跟我说，妈妈等不到你隔离三周后出来了。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礼拜，也许她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悲痛欲绝。
最后的日子哥哥昼夜陪着母亲一起煎熬，几乎没有睡觉。我在大洋的另一边无能为力，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
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母亲在今年二月被确诊为淋巴癌，我于大年三十傍晚赶到上海。五月底我离开的时候，她挺过了化疗，病情好转了不少。中秋节母亲还跟几位老同学们聚了会，照片上她笑容满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严重感染和轻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飞回上海。万万没想到我刚离开她三周，她就走了。
最后一次跟母亲一起，我们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机匆匆忙忙给人回邮件，余光里，我感觉母亲在看着我，就跟她说，这是工作，我马上就好了。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啊妈妈就在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饼干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到天宫……” ，她拍我的手因风湿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 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的对美的体验。
另一个儿时的幸福记忆是母亲为我挖耳朵。我们坐在大床上，母亲附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子的耳耙子全神贯注地掏。她的动作很轻，弄得我很痒，但是我无比享受那些时刻她给我的百分之一百的关注。
后来文革开始了，母亲变得忧伤，走过我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我。见她这样，我也会忧伤起来。偶尔母亲在快乐些的时候，会为我和哥哥剪纸、叠纸工、做动画。她会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以后用剪刀剪，再打开时就出现一长串牵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们为小人画脸、上色；她会用纸叠出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们编成奇妙的童话故事；她还会让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叠2寸的方块纸，她在每一张上画上一个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叠纸，用拇指跟洗牌那样拨弄，一个孩子在拍皮球的动画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一位母亲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告诉我，你妈妈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创造性思维。她一分配到教研组就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本剧本，跟另外一位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因为拍得好，所以后来在全中国使用。也许我长大后对用声画讲故事的兴趣，就是母亲从小在我心灵里播下的种子。
我和哥哥都喜欢跟母亲聊天，不在一起的时候常跟她煲电话粥。她会跟我讲正在弹的曲子或者阅读的书籍。母亲的阅读范围很广，中文、英文的书都读得很多——从医学文献到畅销小说，无奇不有。父母家中，有两面墙都是书架。她七十八、九岁的时候，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感到震惊和兴奋，在电话里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我听了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慢慢的，随着母亲失忆症的加深，我们的电话就越打越短，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几时回来啊？聊了几句后她又会问，你几时回来啊？
母亲非常期待看见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时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时候，她常说，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我会说，我就是来陪你的，没有工作。她又会突然为我担心，说，怎么会没有工作了呢？没有工作你怎么办？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在为孩子着想。有一次，父亲交完一笔昂贵的治疗费用后，说起他在用哥哥的钱付日常生活费，本来神志恍惚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说，你怎么可以用陈川的钱？我不要治病了，这样治疗一点意义也没有。父亲说，这是暂时的，我去了银行就会还给他的。她这才放心。
大约从八年前开始，母亲渐渐失忆，我就觉得在渐渐地失去她。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吃喝拉撒睡，供养着躯体，让记忆和时间有落脚的地方。老年性失忆是没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亲过85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们知道她最喜欢唱苏联和美国的老歌，就在手机里放了音乐让她唱。母亲乐感很好，有一副美丽的歌喉，85岁仍然音准，英文和俄文的发音也字正腔圆。午饭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着那些调子，非常快乐。也许记忆里最后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乐。
音乐是母亲与记忆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力气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唱，二十年代的爱尔兰民歌、三四十年代的中美流行歌、五十年代的苏联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革命歌曲，她轮番唱。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路边咖啡店、酒吧或者台球室里的老式点唱机，你投一枚硬币选一首歌，它就开始唱。有几次她跟我说，这支歌你会的，我们一起唱。我说，还是你唱我欣赏吧，我走音，太难听了。她说，这样正好，我们双重唱好了。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我手机里面存有上百条母亲唱歌弹琴的录像。也许我一直在下意识地企图留住她，或者在为终将的失去做心理准备。
我打开母亲15年前钢琴演奏的录像，那是东方电视台《精彩老朋友》转播的一场钢琴比赛，评委是孔祥东，刘诗昆，陈刚，石叔诚和苏彬。初赛时母亲弹了《夜莺》，总分为99.256，决赛时她弹了《圣母颂》，总分为98.866，得了老年组的第一名。母亲没有为任何人表演，就跟在家里弹琴那样认真和虔诚，只为了自己和上帝，为了欣喜和净化。观众的掌声突然把她拉回现场，评委给分时她腼腆地笑了。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每次我夸奖她唱的好或者弹得好，她都会这样脸红地笑。最近有人问我对正在流行的“少女感”一词有什么想法，人们是指皮肤的光洁和皮下的胶原蛋白，可我一听到那个词，马上想到母亲，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比我见过的许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我为了了解母亲的失忆症，买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脑神经专家写的《错乱的头脑》，我从书里得知母亲的失忆是大脑海马体的萎缩，而人的情绪产生于杏仁核——大脑的另一个部位部位。但是我更愿意想象，爱和音乐是储存在海马体、杏仁核以外的一个神秘地带，跟灵魂和梦在一起。我更愿想象母亲去了那个美丽的维度……
……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
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
接到病危通知时哥哥跟我说，妈妈等不到你隔离三周后出来了。那之后母亲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坚持了一个礼拜，也许她在等我，这个想法让我悲痛欲绝。
最后的日子哥哥昼夜陪着母亲一起煎熬，几乎没有睡觉。我在大洋的另一边无能为力，我能看见死神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坐在母亲的床边，我也好想去坐在她的床边，拉住她的手。
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母亲在今年二月被确诊为淋巴癌，我于大年三十傍晚赶到上海。五月底我离开的时候，她挺过了化疗，病情好转了不少。中秋节母亲还跟几位老同学们聚了会，照片上她笑容满面。但到九月底她又因严重感染和轻度心衰入院，我在十月初再次飞回上海。万万没想到我刚离开她三周，她就走了。
最后一次跟母亲一起，我们并排坐在病房里，我在用手机匆匆忙忙给人回邮件，余光里，我感觉母亲在看着我，就跟她说，这是工作，我马上就好了。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啊妈妈就在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糖啊饼干啊随你挑选，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到天宫……” ，她拍我的手因风湿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 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的对美的体验。
另一个儿时的幸福记忆是母亲为我挖耳朵。我们坐在大床上，母亲附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把我耳朵拉高，另一只手用一把竹子的耳耙子全神贯注地掏。她的动作很轻，弄得我很痒，但是我无比享受那些时刻她给我的百分之一百的关注。
后来文革开始了，母亲变得忧伤，走过我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我。见她这样，我也会忧伤起来。偶尔母亲在快乐些的时候，会为我和哥哥剪纸、叠纸工、做动画。她会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折叠以后用剪刀剪，再打开时就出现一长串牵着手的小人，接着她教我们为小人画脸、上色；她会用纸叠出层出不穷的飞禽走兽、桌子椅子、房子小船，再把它们编成奇妙的童话故事；她还会让我和哥哥把本子裁成一厚叠2寸的方块纸，她在每一张上画上一个男孩和一只皮球，然后拿起那叠纸，用拇指跟洗牌那样拨弄，一个孩子在拍皮球的动画就奇迹般地出现了。
一位母亲过去的同学和同事告诉我，你妈妈最突出的是她的想象力，她的创造性思维。她一分配到教研组就把“传出神经系统药理”编成一本剧本，跟另外一位同学合作拍了一部动画片。因为拍得好，所以后来在全中国使用。也许我长大后对用声画讲故事的兴趣，就是母亲从小在我心灵里播下的种子。
我和哥哥都喜欢跟母亲聊天，不在一起的时候常跟她煲电话粥。她会跟我讲正在弹的曲子或者阅读的书籍。母亲的阅读范围很广，中文、英文的书都读得很多——从医学文献到畅销小说，无奇不有。父母家中，有两面墙都是书架。她七十八、九岁的时候，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感到震惊和兴奋，在电话里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本书能够这样写人的本质，这样写欲望，人真是一个悲剧动物啊。我听了哑口无言，同时也觉得骄傲——不是每个人的老妈读完《洛丽塔》都会有这样精辟的反应的。慢慢的，随着母亲失忆症的加深，我们的电话就越打越短，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问，你几时回来啊？聊了几句后她又会问，你几时回来啊？
母亲非常期待看见我，尤其是在她住院的时期。但是我在病房陪她的时候，她常说，你很忙的，快走吧，不要在这里把时间都浪费掉了。我会说，我就是来陪你的，没有工作。她又会突然为我担心，说，怎么会没有工作了呢？没有工作你怎么办？母亲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在为孩子着想。有一次，父亲交完一笔昂贵的治疗费用后，说起他在用哥哥的钱付日常生活费，本来神志恍惚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说，你怎么可以用陈川的钱？我不要治病了，这样治疗一点意义也没有。父亲说，这是暂时的，我去了银行就会还给他的。她这才放心。
大约从八年前开始，母亲渐渐失忆，我就觉得在渐渐地失去她。人其实就是记忆和时间，这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我们吃喝拉撒睡，供养着躯体，让记忆和时间有落脚的地方。老年性失忆是没得治的，我唯有多抽空回去探望她。母亲过85生日那天，我和哥哥都在上海陪她。我们知道她最喜欢唱苏联和美国的老歌，就在手机里放了音乐让她唱。母亲乐感很好，有一副美丽的歌喉，85岁仍然音准，英文和俄文的发音也字正腔圆。午饭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上午唱歌的事，但是那天她一直哼着那些调子，非常快乐。也许记忆里最后消失的就是感情和音乐。
音乐是母亲与记忆之间的纽带，只要有力气的时候她就不停地唱，二十年代的爱尔兰民歌、三四十年代的中美流行歌、五十年代的苏联歌、六七十年代的中国革命歌曲，她轮番唱。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里看到的，那些路边咖啡店、酒吧或者台球室里的老式点唱机，你投一枚硬币选一首歌，它就开始唱。有几次她跟我说，这支歌你会的，我们一起唱。我说，还是你唱我欣赏吧，我走音，太难听了。她说，这样正好，我们双重唱好了。她是个有幽默感的人。
我手机里面存有上百条母亲唱歌弹琴的录像。也许我一直在下意识地企图留住她，或者在为终将的失去做心理准备。
我打开母亲15年前钢琴演奏的录像，那是东方电视台《精彩老朋友》转播的一场钢琴比赛，评委是孔祥东，刘诗昆，陈刚，石叔诚和苏彬。初赛时母亲弹了《夜莺》，总分为99.256，决赛时她弹了《圣母颂》，总分为98.866，得了老年组的第一名。母亲没有为任何人表演，就跟在家里弹琴那样认真和虔诚，只为了自己和上帝，为了欣喜和净化。观众的掌声突然把她拉回现场，评委给分时她腼腆地笑了。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每次我夸奖她唱的好或者弹得好，她都会这样脸红地笑。最近有人问我对正在流行的“少女感”一词有什么想法，人们是指皮肤的光洁和皮下的胶原蛋白，可我一听到那个词，马上想到母亲，她那不可腐蚀的纯洁和真，比我见过的许多少女都更有“少女感”。
我为了了解母亲的失忆症，买了一本哥伦比亚大学脑神经专家写的《错乱的头脑》，我从书里得知母亲的失忆是大脑海马体的萎缩，而人的情绪产生于杏仁核——大脑的另一个部位部位。但是我更愿意想象，爱和音乐是储存在海马体、杏仁核以外的一个神秘地带，跟灵魂和梦在一起。我更愿想象母亲去了那个美丽的维度……
……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像无数个萤火虫在黑夜里闪烁，每一只都是母亲的灵魂。
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
当我垂垂老矣的时候，会不会像他一样一个人带着小板凳在银杏树下静默。他好像很冷的样子。
即便是在阳光下，也能清晰感受到肉体正在被空气慢慢腐蚀，我的灵魂撒下了孤独自由的种子，风带着她们蔓延疯长，在阴暗的角落开出鲜活浪漫的花。
如果你要带走我的花，她们会尖叫哭泣，因为她们离开了自己的角落会衰败枯萎快速死掉，好像从未来过这世间一样。 https://t.cn/R2Wx38t
即便是在阳光下，也能清晰感受到肉体正在被空气慢慢腐蚀，我的灵魂撒下了孤独自由的种子，风带着她们蔓延疯长，在阴暗的角落开出鲜活浪漫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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