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高雅之物,着笔之人当然需要有十分高雅的情怀,诗人的层次越高,他的胸怀越辽阔、心思越浪漫、情趣越不俗……

这让我想到某人对泰戈尔的评价。

泰戈尔是诗人、哲学家,也是文学界的一座珠穆朗玛,所以有人这么说:在泰戈尔面前,我们都还是扛着棍子、抱着石头的野人……

这个类比很形象。诗人的情怀与思想高度文明、高度开化,要是以他为参照,我们这些衣着、用度好像已经步入文明的人其实粗糙得很,粗俗得很,差不多还是“野人”。

在李白、杜甫面前,我们不像野人吗?

简直像极了。他们太高雅太脱俗了,我们又太粗浅、太大大咧咧了。这个距离可不是一点半点。而且大多数人的心胸都在方寸之间、丈尺之内,狭隘得很,大诗人可不一样。看看杜甫,有生之年并没能与李白齐名,可是他发自心底地仰慕着李白,不遗余力地赞美他,对他捧出了一颗赤诚之心——“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如此等等,都让诗仙的才名更复璀璨……

都说文人相轻,会相互倾轧、嫉妒,但胸怀高阔的文人不会!杜甫若没有俯仰天地的胸怀,恐怕也没法与李白双峰并峙。

就像有学者说的:李白之诗呼吸宇宙,源于道。杜甫之诗德参天地,发乎儒。

大诗人的笔下写着浪漫、写着高雅、写着美好、写着辽阔、写着豪放,写着无穷的意蕴。就如诗仙的这些笔墨,浪漫而美好,令人赞叹:

白露见日灭,红颜随霜凋。
别君若俯仰,春芳辞秋条。
泰山嵯峨夏云在,疑是白波涨东海。
散为飞雨川上来,遥帷却卷清浮埃。
知君独坐青轩下,此时结念同所怀。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

斗酒渭城边,垆头醉不眠。
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
惜别倾壶醑,临分赠马鞭。
看君颍上去,新月到应圆。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
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张翰江东去,正值秋风时。
天清一雁远,海阔孤帆迟。
白日行欲暮,沧波杳难期。
吴洲如见月,千里幸相思。

涉江玩秋水,爱此荷花仙。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仙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清都绿玉树,灼烁瑶台春。
攀花弄秀色,远赠天仙人。
香风送紫蕊,直到扶桑津。
取掇世上艳,所贵心之珍。
相思传一笑,聊欲示情亲。 https://t.cn/R2Wx0FC

几声甘州◎

即使河西,立秋也无半点萧瑟
偏偏又夜行凉州,一颗雄心无处安放
我要寻到活生生的裕固族人
和死而不僵的黑水国臣民。我有哽哽的私语
要与张掖以酒化解

张掖抖抖两臂,河西走廊就起三年风声
张掖甩一甩袖子,就遍地草原,寺庙,马场,森林
张掖把阴柔的焉支山,和过了火的丹霞
丢给外来客。对我
开口就吐露三千年的锦绣

我曾是低头三尺的行僧,往来胡汉地
我曾是畅意一时的乐人,匠工
未来得及留下薄名。我曾是中原的说客
身后跟随忿怒的骠骑
我曾是夜间含冤的孤魂白日放浪的诗人
我亦是当下远渡欧美求学的惶惑女子
或清醒后扯断丈夫软肋的小妇人
我纵有百般的柔肠——可这与张掖
有什么关系

我把一切归置于冷清的八月
只做一回不愠不躁的过客。此时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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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睡不着写个好玩的。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插曲都非常好听,我最近一直在听这首《短歌行》。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然后听着听着,突然想起来李贺的《苦昼短》,这首诗我读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当然年轻的时候喜欢的是李贺的中二气息。长大后才从“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品出点滋味。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然后好玩儿的点在哪儿呢,在于这两首诗几乎是完全镜像的!
李白开篇要感叹,时光怎么这么短暂呢?一百年转眼就过去了。李贺开篇则是阴恻恻地:飞逝的时光,我劝你喝我这杯酒。
然后李白说,苍穹浩茫,万世太长了。
李贺则是:我不知道天地到底有多浩荡,只看到了夜晚冷彻日头暴晒,一天一天地煎熬人的寿命!
完全相同的意象,完全不同的感慨。颇有种乐观人和悲观人眼中的世界的感觉。
感慨完时光和天地,两人同时想到神明:
李白想,万世这么长的时间,连仙女都要白头一半变老吧!天公与玉女游戏,大笑都要有亿千场了。
李贺想,人吃好的就变胖,吃差的就变瘦。那神明呢?神明在哪儿,真的存在吗?
李白在这里就完全奠定基调了。他感慨时光,揣测神明,想的都是潇洒乐怀。而李贺则怀有一种压抑的愤懑,满腔都是准备释放的暴怒。他对神明先是嘲讽后是怀疑,下面简直就打算反抗了。
两首诗后面这几句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两人意念神交,又几乎同时想到了掌管日月的龙的传说——
李白说,驾日之马车,有六条神龙。我将要用缰绳揽住这六条龙,调转车头,挂到东海扶桑日出的地方,打断日月更替。然后我再用北斗星的酒樽斟满美酒,向龙赔罪,劝他们各饮一觞。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富贵啊,我是希望你们能少点奔走,为人间留住光阴,常驻青春年华。
而同样是与太阳化身的神龙对话,李贺戾气逼人:听说天之极东有神树,下面有衔着烛火的神龙。我要去斩断龙足,大嚼龙肉,这样你白天不能巡回,夜晚不能蛰伏,我要打断这日月循环,自然能让老人不再死去,少年人不再哭泣!这样一来,人们不需要吞黄金白玉这等无用事来寻求长生了吧!也不需要羡慕骑驴飞升的任公子了!

太有意思了,这两首诗。从感叹时光,到俯仰天地;从揣测神明,到对话太阳。两人的写作思路可以说是完全一致,所见景物视角也全然相同,你很难在诗词史上找到这样的巧合了。然而诗的基调底色完全不同,甚至两个极端,比如同样是认为自己有能力对话太阳,李白是儒雅的,他改变神车的驾驶方向,还要给龙斟酒赔罪;而李贺则暴戾得多,他要直接砍翻神龙,打破规则,充满了激进的反抗精神。
(插一句,这里更有趣的事情是,虽然两人对待太阳的态度不同,但是两人隐隐约约都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太阳之上。李白是要先调转车头回家再“自罚三杯”,李贺直白得多,你看我干不干你就完事了。哈哈哈哈哈,盛唐的文人啊。)

李白的短歌行结束了。他描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日月不更替,与人驻颜光。他是要享受生活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诗酒美人天下江湖;而李贺的诗还有最后两句,他抓紧了最后的机会又嘲讽了一下帝王:求长生的刘彻和嬴政坟头草都多高了啊?

两首诗我都特别喜欢。发现了这种镜像的巧合之后更是琢磨了几天。固然相同意象写出不同诗词由诗人平生境遇,性格特点造成,但是巍巍大唐,遗篇万千,恒河沙数,时不时地我就能发现这样的乐趣,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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