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摇椅

这是发生在土豆和牛奶特别好吃的北方城镇的故事。

这个镇外,住着年轻的椅匠和他的妻子两个人。他做的椅子,全都十分结实,坐上去又很舒服。

一天,椅匠做了一把可爱的摇椅。

“呀,真漂亮的摇椅!是谁订的货?”

老板娘一边做着炖土豆,一边问。

“是谁的?告诉你吧,是咱家的。”

“咱家的?可是,到底是谁坐呢?”

“孩子坐嘛。”

椅匠快乐地回答。

老板娘该是快生孩子的时候了。

“你坐一坐看。”

椅匠心情顶好地说。老板娘轻轻坐上摇椅试试。

“呀,真舒服……”

老板娘晃悠晃悠地摇着椅子,出神地眺望天空。

生娃娃的前一天,椅匠目光闪闪地问妻子:

“喏,给那摇椅涂上什么颜色呢?”

“是的,红的好哇。”

老板娘回答。椅匠想:到了明天,就去买刚开的红蔷薇那样的红漆吧。

2

在天空非常蓝的日子,老板娘生了个女孩。

但可悲的是,那孩子是个瞎子。知道这件事后,椅匠慌忙到镇里去请医生。医生诊察了好长时间,说生来就瞎治不好,说完便回去了。

椅匠和老板娘,从那以后老是哭。一连好多天,都在哭。

直到镇里的人们来催快点做出新椅子的时候,两个人的眼泪才终于止住。

3

秋末的一天,椅匠去送椅子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了那把摇椅。

“还没涂漆哪。”

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一想起不管涂上多么好看的红色,那孩子也看不见,他就极其悲哀了。昨天,老板娘还 说过:

“这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哪。多美丽的花的颜色,水的颜色,天空的颜色,都看不见哪。”

“天空的颜色……”

椅匠反复说。天空是漂亮的蓝色。椅匠坐在枯树下仰望耀眼的天空。他想,如果只能教给那孩子一种颜色,就教给她天空的颜色吧。

这时,椅匠身后发出沙沙的音响,接着,传来孩子的声音:

“叔叔!”

椅匠回头看去,就在身后的树下,一个小小的男孩,象被落叶埋住似的,坐在那里。那孩子尽管小,却使用绘画颜料画着画儿。

“没见过。你是哪儿的孩子?”

椅匠问。男孩眯然一笑:

“我在画画儿哪。”

简直所答非所问。

“哼,什么画呢?”

椅匠蹲在男孩旁边,瞧着图画纸,随后就呆住了。因为图画纸涂着一色的蓝。

“这不是画呀。”

“是画,是天空的画。”

“天空的画?”

椅匠又吃一惊。可是细细一看,不错,那是天空的画。图画纸上的蓝色,跟那天的天空颜色完全一样。

“我明白啦。画得真好。”

椅匠说。那蓝色,越看越跟真正天空的颜色一样。那蓝色,好像要渗进心里。即使闭上眼睛,眼睑里也扩展着蓝色的天空。

“我说你呀。”

这时,椅匠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能不能把那蓝颜料分给我?”

“为什么?”

“涂椅子。”

于是,椅匠讲了自己瞎女儿的事,而且讲了想教给她天空的颜色。

“知道啦。我给你。不过,今天我只带来这么一些。”

男孩拿起小瓶子给椅匠看。瓶子里,只剩下一点化开的蓝颜料。

“叔叔,明天再拿行吗?”

“啊,行啊。”

“喏,明天要是天气好,我还到这儿来。”

男孩说。

“叔叔,明天早晨太阳出来时,你也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吧!”

“知道啦。太阳出来的话,就拿着瓶子和笔到这儿来。”

这样,椅匠和这奇异的男孩分手了。

4

第二天早晨,从窗户窄缝里射进一道阳光的时候,椅匠抱着空瓶和笔,到原野去了。在昨天的树底下,昨天那个男孩正坐在那里。

“早晨好。”

椅匠说。

“早晨好。真是好天气呀。”

“啊,是的。”

“拿瓶子来啦?”

椅匠一声不吭,把小心抱来的瓶子和笔递了过去。

“那么,这就着手工作吧。”

“工作?”

“对,那可是费力的工作呀。”

说着,男孩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透明的三角帽子。椅匠一看,慌忙说:

“你呀,我是来分绘画颜料的。”

男孩晶亮的眼睛笑了:

“可是叔叔,您不是想要天空的颜色吗?真正的天空颜色得从天上取呀。”

男孩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摊在草上。然后,用那玻璃帽子遮住阳光。

于是,怎样了呢?白白的手绢上,不是挂着一道小小的、小小的彩虹吗?

“叔叔,用笔蘸着这虹的蓝地方,往瓶子里装啊。”

椅匠拿起笔,一心一意地按照男孩的话做了。

用笔蘸着白手绢上突然挂着的小虹的细蓝条,眼看着笔鼓了起来。把笔拿到瓶口,蓝色的水滴噗哧地掉了下来。

椅匠这样反复了好多次。太阳逐渐升高了。

椅匠目不旁视,从虹到瓶,从瓶到虹地移动着笔。积存在瓶子里的颜料蓝色,一点点地变了,有时是紫花地丁的颜色,有时是矢车菊的颜色,还有龙胆草色,鸭跖草色,桔梗色,绣球花的颜色……

突然,绘画颜料红的惊人,很快又变成暗紫色。接着,当那紫色水滴噗哧地掉到瓶子里时,白手绢上小小的虹就消失了。

椅匠拿着装满奇异颜料的瓶子。

四周微暗了。

“这么说,用了一天……”

椅匠惊叫道。

“嗯,所以呀叔叔,你取得了最好的天空的颜色。”

黄昏的原野上,想起男孩可爱的声音。

“谢谢。”

椅匠握住了那孩子小而温暖的手。

5

椅匠回到家,赶紧拖出了那把摇椅,用笔蘸满刚弄到的颜料去涂。摇椅眼瞧着变成了漂亮的天蓝色。真是了不起的天蓝色!

6

瞎女孩到了三岁,就坐在那摇椅上,记住了天空的颜色。从那以后,她还 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宽、最高、最美的东西就是天空。她还常常这样说:

“瞧,天空中有鸟儿飞去啦。”

“浮着好看的云彩哪。”

瞎孩子能看见天空,这奇异的故事传遍了全城镇。消息传到邻近的城镇,再邻近的城镇。许多人为了看奇异的女孩和天蓝色的摇椅,都涌到了椅匠的家。

7

这是女孩五岁那年秋天的事。

椅匠正在干活儿。老板娘在炖土豆。女孩晃摇晃摇地坐在摇椅上,看着天空。

这时,有谁来了。

“您好,叔叔!”

门那边发出声音。老板娘打开门,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那里。

“呀,你是哪儿的孩子?”

老板娘问。在男孩回答之前,椅匠从工作场跳出来叫道:

“呀,你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他长得有多么大了呀!老板娘也知道了那孩子是谁。于是,她往炖土豆的锅里,加进更多的牛奶。

“叔叔,小娃娃呢?”

男孩拉长声音问。

“小娃娃?已经是五岁的女孩啦。”

椅匠快活地指着窗户那边。女孩老实地坐在窗边天蓝色的摇椅上。男孩靠近去说:

“你好!”

女孩转向这边。男孩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太合适。

“喏,我……”

这时,女孩的面颊突然放光了,她接着喊道:

“我知道哇!你是给我天蓝色的人吧?”

男孩完全高兴了。过于高兴,深深点了点头后,只回答了一句:

“对。”

后来,围着小小的桌子,男孩和椅匠一家吃了炖土豆。

男孩回去时,椅匠悄悄求他:“喏,我想教给这孩子花的颜色。你能给我拿来红颜料吗?”

男孩点点头,接着在门口那儿,轻轻对女孩说:“我是风的孩子。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会吹一点点温柔的好风吧?那就是我呀。”

8

初夏,那风的孩子到南方城镇去了。在那里,他看见了漂亮的蔷薇园。于是他想起去年受托的红颜料的事。

一天晚上,男孩挎着大篮子,偷偷钻进蔷薇园,掐掉许多红蔷薇花。篮子满了,往衣服口袋里装,口袋满了,往帽子里装,再趁着太陽还 没升起的功夫逃走了。

第二天早晨,蔷薇园看守人瞧到红蔷薇全被薅光,惊得几乎晕过去。蔷薇园立刻騷嚷起来了。

风的孩子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他下到河滩,在那儿点上火,煮红色的花瓣。咕嘟咕嘟地煮了好长时间,好容易得到满瓶的绘画颜料。那是红蔷薇颜色的、又粘糊又美丽的绘画颜料。

9

秋天到来,风的孩子小心地抱着那绘画颜料,来到椅匠家。至于椅匠和老板娘怎样欢喜,而且为男孩做了多么上等的炖土豆,就不必再说了。

椅匠赶紧给夏天就做好的新摇椅涂红颜料。等可爱的红椅子涂好时,风的孩子对女孩说:“这是开在南方蔷薇园的红蔷薇的颜色呀。”

“呀,蔷薇的颜色!”

女孩摸索着,轻轻坐在蔷薇色的椅子上……啊,怎样了呢?女孩站在了蔷薇园红红的蔷薇之中……

啊,这就是红色吗?象暖和的厚厚的盖 膝毯子那样的颜色。比作音响,就象是低八度的和音那样的颜色。是深深渗进心里的颜色。这就是红色吗?是红蔷薇的颜色吗?

女孩忘掉了呼吸,入迷地看着红这种颜色。

风的孩子要回去时,女孩说:

“好吗?我希望过年有海的颜色。”

“海的颜色……”

男孩想:这可有点难。

女孩热心地央求。风的孩子点点头,温柔地答道:“做做看。”

10

第二天早晨,女孩坐上昨天的蔷薇色椅子试试。

可是怎么回事?昨天的红颜色看不见了。相反,一朵花也没有的荒芜的蔷薇园,象没有颜色的画一样浮现了出来。椅匠觉察到,昨天椅子涂的红颜料,一夜的工夫全褪色了。

女孩拼命想在心中浮出昨天看到的叫做红色的颜色。她觉得不会有第二次看到那颜色。因此,她想珍重地、珍重地把那颜色收藏在心里。

11

风的孩子渡海到南方去时,求大海说:“海先生,想办法把您的浅蓝色送给我吧,我要带给一个瞎女孩。”

海什么也没回答。哗——白色的大波浪洗着岩石。男孩在浪线上跑来跑去地央求海。波浪哗啦哗啦地洗着他小小的脚。

风的孩子从南方回来时又央求大海。

但是,大海什么也不说。海水是那样蓝,可用手捧上来,却象日光一样透明,绝不会成为海颜色的绘画颜料。

风的孩子站在沙滩上,难过地瞧着海,一直瞧到太陽西沉。

哗——哗——哗——……这波浪的后面,男孩忽然听见了隐约的歌声。

是海给他唱的,是一支好歌。

12

秋天结束,风的孩子又来了。椅匠打开门,吃了一惊。那男孩子个子竟然长高了五厘米!真的,男孩又高又细地站在门口。如果不是露出白色的双重牙在笑,也许认不清是谁。

“海蓝颜色的绘画颜料,没能得到。”

风的孩子抱歉地说。

“不过,我记住歌啦。”

于是男孩唱起了海的歌。那时出色的哼唱。静静地听去,就象温暖而深蓝的海的扩展,波浪的光辉,远远的水平线,甚至微微的海潮气味,都能察觉得到。

风的孩子把这支歌教给了女孩。这样,女孩知道了海。

13

女孩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唱着海的歌,又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天来后,树叶都落光了,男孩还 没有来。下一个秋天,再下一个秋天,也没有来。

女孩坐在天蓝色的摇椅上,等了好几年。黑色的发辫,长得特别长了。

不久……女孩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了。尽管那样,她还是在等着秋天。

女孩到了十五岁。

一天,女孩被老板娘教着,试做炖土豆。她做的炖土豆,越来越好吃,做着做着,味调得很出色。

又过了几年。

少女的天蓝色,渐渐淡薄了。少女坐在摇椅上,拼命要想起什么,要恢复什么。后来,想拿出一件收藏在心里的好东西。那可曾经是好东西啊……忘了收藏在哪里……少女叹息了。

14

一个秋天的日子,有谁在敲门。

门口站着位高个子的漂亮青年。那人说,他是从南方城镇乘船来的。他求椅匠收他做徒弟。椅匠特大欢喜,以后,就每天教给青年做椅子的方法。

青年最喜欢少女做的炖土豆。少女每天都咕嘟咕嘟地炖土豆。

一天,青年在工作场一边做椅子,一面哼哼着好听的歌。听到歌,坐在摇椅上的少女不觉一惊。

是的,是那支歌。是海,是海!

刹那间,少女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天空的颜色,还有那从前珍贵收藏的,一瓣蔷薇颜色

少女跑向青年,喊道:“是你呀,果然是你呀,给我天蓝色的人!”

15

不多久,瞎少女成了青年的妻子,成了比谁都知道真正天空颜色的幸福的妻子。

她成了即使长头发完全变白,也仍然能够坐在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的很好的妻子。

——转载自童心世界

【欣赏】鲁迅:《药》

1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衣上暗红的镶边。

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2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3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的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劳里,还要劝劳头造反。”

“阿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4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⑤,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上个月的事了
一次周末在床上用手机看电视
正看着开心,余光中对面的桌子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在看我
想当然的觉得是我家的猫,我家猫的颜色有点深
转念间觉得不对,它很大,是纯黑色的。
抬眼看见了一只黑色的狐狸在浅木色的桌面上站着,非常的显眼。
还没来的及和它对眼,就又消失了。
我没想到我家还有黑色的狐
以前没立堂的时候只看到的是白色和红色的
“我是男的”这是紧接着的一个念头。
嗯嗯。。我知道了

我翻到了一张图片,不看大小的话真的很像猫[笑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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