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侯孝贤说他自己的电影里他最喜欢的是《风柜来的人》，我记得里头一个情节，主角几个人被别人哄骗附近某栋楼有电影看，向一个混混交钱被告知楼层，爬上去发现被骗了，那间房是一个墙壁被凿空的毛坯房，几个人叉着腰看着那个类似电影银幕的景框，其实贾樟柯在三峡好人里也有过类似的表达，但情绪完全不同。

早就看完了不够善良的我们，想要感慨的有很多却一直找不到更适合表达的地方。现在这个年纪还慨叹人生就是矫情。我没有那么在意它最后的结局够不够完美，我只是看到现实人类的心境被描述的如此真实，自私，怨恨，阴暗，妒忌……我也曾偷偷窥探别人的美好生活，用别人有的对比自己没有的。所谓现实毛坯房，精装朋友圈。我依然因此关闭了朋友圈以逃避自己的焦虑。我也好似过上了被困住的人生。你说我幸福吗？我也幸福，可是我不满足。我总是被负能量充斥着，觉得没意思，却不敢向外人透露半点，现代社会人接触到负面情绪就好似自己身体被侵犯一样的避之不及。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有时间听你抱怨。这是第一次用了这么多主语：我，终于可以把想说的全说出来了。

这篇记录一直想写，也不敢写，这里面寄蕴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生怕提笔描绘错了那种心情，或者说自己的笔力根本无法支配那种确定性的表达，语无伦次或许还更合适，无论如何今天终于腾出时间把它写出来。不管最终的表达是怎样，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长河里，把它打捞起来，定格，就已突显出其意义。

上周周三，因为毕业将至，在周二下午拨通本科时的上公共课的周老师的电话，我们已经起码八、九年未联系过了，跟周老师讲了快博士毕业的事情，她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词来形容，她说“真是惊喜呀”，我说要去找她一下，她回“随时有空”。挂了电话后，开上车后，那种迟来的钝感涌上心头，想起十二年前，哭着去找周老师的情形。本科毕业到现在已有整整十二年，也就是说，这条艰辛的道路自己走了十二年，才走到了今天这样坦然且被外界世俗给予肯定的局面。十二年前的那个午后，自己是怎样的无助、压抑，甚至都还历历在目，那是弱小者被抛弃到茫茫大海中的茫然失措，对于周遭人与事的态度，自己根本无法从容应对，那已经完全超过了自己的认知负载。那种挫败感与无力感，使得每天头脑都昏昏沉沉，在夏季频繁的雷雨天更显得无所适从，以及到了夜晚涌上心头的恐惧感，无法安然入睡，孤独都是其次。这就是那时，或者说那一长段时间的状态，那种状态起码也持续了两三年，因此，自己对所谓的上位者对弱者的欺凌是愤恨与仇恨的，也在后续的更多遭遇中终于恍然大悟弱肉强食的社会本质，进而不断发力让自己成为“卷王”。这就使得自己对周老师心里拥有着别样的情感，在那个暴雨过后的木椅上，她曾安慰过或者叮嘱过自己曾无比脆弱的心灵。我无法想象自己再次面对她时会有怎样的心情，即使我是以某种“成功者”的角色去奔赴这次的会面。

周三下午，去了本科母校，外面的马路与住房全改变了模样，七点半前，我搬离了这里。龙洞堡对我个人的生命意义而已是决定性的，在这里我体会了人间冷暖，这里承载了自己太多无助的日夜，辗转反侧的迷惘与眼泪，而最终抉择出一条坚定的道路或者成长出无比坚韧的内在。在行政楼下停好车，下车后无比熟悉的景色，让人五味杂陈，自己上班后曾经长达四年时间每日穿梭于这条路上，在行政楼后面的花园边背过无数次的古文、考研资料。我们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过去呢？特别是那些不堪的过去？我原以为会是胜利者的喜悦姿态，然而实际上却是一种含混、低压、下坠的情绪，可能那时的心悸又再次扑面而来。即便自己还没有老到能客观梳理自己的经历并达成一种反观式的传记，但这个时候的敏感度或许正好能捕捉到那种人生的历程意义。

去到周老师办公室，那是一栋新的办公楼，学校里面新修了好几栋新楼。和周老师闲谈了一些近来的情况，这种对谈是很特别的，像是时隔多年后的自己与许多年前的自己的对话。那是熟悉的、又略点生疏的陌生感。我们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谈及过去，也说到未来。而后去一食堂二楼吃火锅，周老师无比热心的询问了一些情况。吃完饭，我们又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走到图书馆的时候，突然听见校园广播里的音乐，这个场景把自己带回了十多年前的本科时期，多么熟稔的背景，这样的时空似乎千年未变，我们走在这样的时空里缓慢上坡又看遍风景的变迁。那么，时间对于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时间只是作为个体的生命的一种刻度尺，在更广阔的空间里，一切变化并未是变化，它是永恒地涌现于此地。我们绕过梨园、谈及那特殊三年里的事情，随后又特意去看了我曾租房的地方。我在那里曾待过整整六年时间。逛了一圈后，跟周老师道别。

我觉得有件事还没完成，那就是回去再看看那个租房的住处，那是教职工小区里的房子，午夜梦回时，还会梦到自己躺在那张单薄的小床上。那时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毛坯房的套房里。前段时间想起，已记不起那时候的楼道与隔壁的门槛的样子。时间匆忙得无法仔细辨认它留下的影子。我独自去到那里，走上二楼，楼梯旁还有一个消防栓已然被忘却了，看到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发现里面已被改造为一个旅社，被榄割为几个独立的单间，这些单间都紧关着门，我往里走，发现厕所门是开着的，打开后发现除了多了一个热水器与盥洗池其他都未变，墙砖还是原先那廉价的白色质地，窗户依然是那样的狭小，陡然情绪有些兜不住，那种感慨用怎样的形容词都无法准确到位。那是一个个体的无比真实的生命实，它在某个时空里切实地到来过，虽然它是那样的不堪、抖满着灰尘与阴暗。那些在暗夜瑟瑟发抖的过去，我仍然无法直面它，这是我憎恨那个时期的不友善的人的真切缘故，而且在那样的时空里，我永不原谅。

在与周老师逛校园时，我跟她说，这一切想做梦一样，似乎自己还在梦里。无论是梦见自己在最顶楼的逼仄的宿舍里，还是梦见自己在出租房里害怕地蜷缩着，黑色的猫，鬼魂，可以翻窗而至的强盗，都是那时的意象。然而，世间对你施予倾覆之力时，又会让你心生细小的希望。譬如，出租房外在阳光中闪耀着的硕大的白色玉兰花，艳阳天晒过被子后被包裹的芬芳，还有被世界遗忘后能够返躬于内心的充实。

人生匆匆数十载，在消失于人世之前，我们还需面对这些未知的场面，无论是感动的还是感慨的。在前段时间去面试某排名前列的高校时，在清晨的路上，想到自己如此努力的奋斗，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到来么？

颇具玩味的是，我的博士论文的主题是某位哲学家的哲学面对的一个十字路口。人生至关重要的路口或许也就只有那么几个，这是人的局限性，也是时代对人的束缚处，我们的努力并未是要证明自己能成为某种世俗定义的成功者，毋宁说，旨在于突破这种局限性。寒来暑往，依然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