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聊水浒了，这次说说晁盖。

《水浒》在今天当然毫无疑问应该归于古典小说，但在这部书诞生的那段岁月里，这部小说实际上是非常“先锋”的，小说在的人物，都是此前的文学中从来没有过，而在《水浒》之后的文学中迄今为止也再没有出现过的。晁盖就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说晁盖这个人物在水浒之前河之后都没出现过呢？先看这个人的身份：“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这种喜好武艺，仗义疏财的农村财主，在水浒中多次出现，比如送鲁智深出家的赵员外，白虎山孔明孔亮的父亲孔太公，柴进，宋江等等。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在结交江湖好汉的同事，很注重个人的守法，对强盗行径比较排斥。宋江为了拒绝落草甚至要扬言自杀，赵员外更是坐家员外，鲁智深在寺院里不过是喝酒打架，他便不敢再来过问。

晁盖却非常独特。他和刘唐素不相识，但刘唐说要和他一起抢劫生辰纲，他的反映却是：““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

一个农村的地主，听到有人想拉自己去抢劫，而且抢劫的对象是朝廷地方大员梁中书送给老丈人的金银财宝，他的反映居然是很欣赏对方。“从长商议”表明他同意一起去抢劫，要商议的是具体的步骤和办法。特别是后文中他对吴用说：“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照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把抢劫视为对家庭有利的行为，而且要找吴用这样一位教书先生来商议如何下手，这显然和传统的农村地主完全不一样。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生辰纲事发后，吴用建议晁盖先去石碣村，再投梁山伯。作为祖辈的东溪村富户，晁盖对自己的家园田地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留恋，雷横和朱仝去捉拿晁盖一伙，“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著”人还没到，晁盖已经让家丁放火把自己家全烧了。

石碣村大战一段，是水浒中非常精彩的文字，不亚于“智取生辰纲”。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场战斗中，最具智谋的吴用，和武艺高强的刘唐都没有参与，主持其事的是晁盖，主力只有“公孙胜，和阮家三弟兄并十数个打鱼的”。金圣叹赞叹“何涛领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写来恰似深秋败叶，聚散无力。晁盖等不过五人，再引十数个打鱼人，而写来便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有开有合，有诱有劫，有伏有应，有冲有突”这当然是作家妙笔生花的结果，但表现在小说中，则是对晁盖出色的军事谋略的赞美和歌颂。问题在于，这种军事谋略，和前面提到的对庄园土地的毫无感情，显然都不是农村地主的特征。

之前我提到过，水浒中很多英雄的描写，比如李逵，实际上非常“女真化”，引得一些人不满。实际上，水浒的故事，诞生于元末明初，其涵盖的历史背景，从辽代一直横跨宋、金、元，这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独特的一段时期。随着契丹人、女真人和蒙古人先后入主中原，从东汉至隋唐的中古文化传统被逐渐打破，而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明清时代的中国传统文化还没有真正建立。这段时期诞生的文学形象，有诸多“非传统”的元素其实丝毫不足怪。真正可惜的是，随着明清时代中国整体上的进一步保守，晁盖这样非传统的英雄形象逐渐消失。水浒的诞生并没有开启全新的文学风气，这是水浒的悲剧，却也成就了水浒独一无二的文学价值。

配图为83年山东版《水浒传》中晁盖的形象，也是我最喜欢的晁盖形象。还是那句话，83山东版的水浒，表现的是反抗的英雄群像。它所达到的艺术高度，是后来娱乐化的影视作品无法企及的。

读完了《黄金时代》，本书王小波的风格浓度过高。内容粗糙充满黑色幽默，言论极其叛逆，放现在也是“非主流朋克”，还有大量zz不正确和物化贬低女性的思想，以及连成人都不宜的内容，放现在能出版感觉都是奇迹……书评里那些女性读者或许读得挺气愤吧。一开始觉得这本书完全不算小说，简直是个长篇散文，想到哪写到哪，情节简单粗犷，人物寥若晨星，还大段都是自己对事件的沉思。发生的事也十分离奇，满书胡言乱语，让人分不清是来源于生活的真事还是王小波酒后的发癫。
快读完时才发现，这本书就像后劲很大的酒，晚上睡觉脑子里想的都是书里那个乖张离奇的时代，那些东一句西一句却拼凑出来形象鲜明真实又古怪的角色。
或许那些情节复杂一波三折的书，读完后几个月就忘记那细碎刻意的情节。而这本书却让人久久沉浸在王小波云淡风轻，插科打诨，简直是印象派的写法解构出的那个青涩诙谐的时代。或许这是作家记录下自己成长的，讽刺又难忘的生存环境的方式。虽然在现在看来那个时代荒谬滑稽，充满了对人性的压抑，然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未来看今天又如何不是这样呢？不过是那个年代下的局限和必然，仍然不失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就如二十岁出头的我，也处于我的黄金时代一样。记得2022年刚出国，那段清闲的日子天天飞不上，就读了王小波的《一只特例独行的猪》，书里王小波说他最满意的作品是《黄金时代》，索性就来读了读，受益匪浅。

《曹寅戏曲集》与《红楼梦》相关元素漫谈——《续琵琶》
在谈《续琵琶》的正文之前，我想先解决一个关于曹操形象的问题。康熙年间的汉军镶红旗人刘廷玑，曾任过内阁中书、浙江括州（今丽水）知府、浙江按察副使、淮扬道，他曾写过一本《在园杂志》，卷三180条《前后琵琶》内容为：商丘宋公（宋荦），记任丘边长白（边大绶）为米脂令时，幕府檄掘闯贼李自成祖父坟，墓中有枯骨血润、白毛、黄毛、白蛇之异，与吾闻于边别驾者不同。长白自叙其事曰《虎口余生》，而曹银台子清寅演为填词五十余出，悉载明季北京之变及鼎革颠末，极其详备，一以壮本朝兵威之强盛，一以感明末文武之忠义，一以暴闯贼行事之酷虐，一以恨从伪诸臣之卑污。游戏处皆示劝惩。以长白为始终，仍名曰《虎口余生》，构词排场，清奇佳丽，亦大手笔也。复撰后《琵琶》一种，用证前《琵琶》之不经。故题词云“琵琶不是那琵琶”，以便观者著眼。大意以蔡文姬之配偶为离合，大意以蔡文姬之配偶为离合，备写中郎之应征而出，惊伤董死，并文姬被掳作《胡笳十八拍》，及曹孟德追念中郎，义敦友道，命曹彰以兵临塞外，胁赎而归。旁人铜爵大宴，祢衡击鼓，仍以文姬原配团圆，皆真实典故，驾出中郎女之上，乃用外扮孟德，不涂粉墨。”
当时曹寅对曹操的演出化妆使用的是老生，而不像别的作品使用奸角的白脸，所以当时的人们就已经认为，他是因为自己姓曹，大有给曹操翻案之意。“说者以银台同姓，故为遮饰。”
到后来有红学以后，也是有很多人说，曹寅给曹操翻案，认为曹操不算反面人物了，这跟《红楼梦》里的观念不同。《红楼梦》里借贾雨村的口说过一段话：“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已经将曹操归在大恶之中。并进一步推论，曹雪芹与曹寅观念不一致，说明《红楼梦》不是他家的作品。
但是《在园杂志》后面还有一段论述，就是讲曹寅的创作理念的：“不知古今来之大奸大恶，岂无一二嘉言善行，足以动人与感者？由其罪恶重大，故小善不堪挂齿。然士君子衡量其生平，大恶固不胜诛，小善亦不忍灭，而于中有轻重区别之权焉。夫此一节，亦孟德笃念故友，怜才尚义豪举，银台表而出之，实寓劝惩微旨。虽恶如阿瞒，而一善犹足改头换面，人胡不勉而为善哉。”也就是说，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有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从宏观上来看曹操还是大奸大恶，但是在蔡文姬的故事里单独看他的一部分作为，他是有善行的，这一善足够他在这个戏里改头换面不涂白脸。但是如果放进大历史中去评价曹操，那他肯定还是个大恶人。所以《续琵琶》和《红楼梦》里的曹操完全没有矛盾之处，写作的人也是脑筋清楚，极其正常，反倒是现代人较真太魔怔了。
另外还有一个争议，就是刘廷玑说曹寅写的是《后琵琶》，而不是《续琵琶》，所以《续琵琶》不是曹寅的作品。我们接着往下看，《在园杂志》后面还有论述：若前《琵琶》则高东嘉（《琵琶记》是元末戏曲作家高明的作品）撰于处州郡城之西姜山上悬藜阁中，予守括苍，曾经其地，阁虽已圮，而青山如故，不胜今昔词人之感。传言明太祖读《琵琶记》，极为称赏，但欲改易一二处。面语东嘉曰：「诚能改之，当赐以官。」东嘉唯唯，然竟不肯易一字，于此见其品行之高。记中宾白宏博，可以见其学问之大；词曲真切，可以见其才情之美。自古迄今，凡填词家，咸以《琵琶》为祖，《西厢》为宗，更无有等而上之者。至于立名《琵琶》，或云因指王四而言；赵五娘者，赵姓下第五位周氏；蔡邕者，取卖菜傭下二字，同音也。皆不可考。既诸姓名假借，何独有取于伯喈中郎而加以不孝乎！且汉世尚无状元之名。未有八旬父母，其子娶妇止两月者。况陈留距洛阳不远，焉有子登巍科，赘亲相府，官居议郎，不捷报于家，并道路相传无一知之者！陈留，洛阳属邑，如此饥荒，即使不归，何难拯救？乃忍听父母馁死，而耳无问者。及至五娘上路，忽又有李旺接取家眷一差。种种疑窦，在东嘉或有别解，今后，人曲为回护，终属牵强，恨不一起东嘉而问之。予题一绝云：“琵琶一曲写幽怀，自是千秋绝妙才，歌舞场中传故事，蔡邕真个状元来。”
前《琵琶》指的是元末明初高明创作的《琵琶记》，主要讲的是蔡文姬父母的故事，书生蔡伯喈离别父母、妻子进京赴试，经年不归，造成家庭悲剧，最终光宗耀祖的故事。刘廷玑列举《琵琶记》的不经之处。一个是人物名字不可考，一个是汉朝没有状元，一个是老母八十怎么可能儿媳妇才进门两个月呢？一个是陈留距洛阳不远，为什么完全不通消息？以上都是前《琵琶》的创作问题，他认为曹寅创作了后《琵琶》一种，可以反证前《琵琶》不够严肃。后《琵琶》讲的就不是父母的故事，是女儿的故事了，是蔡文姬配偶的悲欢离合，有中郎蔡邕应征而出，董卓的死亡，蔡文姬被掳，蔡文姬作《胡笳十八拍》，曹操追念蔡邕，铜雀台大宴，祢衡击鼓，文姬原配团圆等内容。那么这个后《琵琶》跟现存的《续琵琶》内容一致吗？ 我看了，是完全一致的，除了“原配团圆”没有，因为抄本不全，这个没办法。而且剧本第一句确实就是像刘廷玑所言，“琵琶不是那琵琶”。因此我认为《续琵琶》就是曹寅的作品，刘廷玑记成《后琵琶》，顶多就是个脑子瓢了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复杂缘故。当然了，如果有人觉得以上证据还不够，说“我就是希望《续琵琶》不是曹寅的作品”，“我要努力保持不是的结论”，“我不要看它”，那我也没有办法。对我来说，有这个抄本存世，还是挺高兴的，我读过以后，也相信它就是曹寅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