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桑|与鹤,忘机

幽人遁隐,在山中结庐而居,水声绕屋,松竹蘙然,居住环境深远僻静,常有仙鹤相伴。

李白诗里写唐朝雍尊师的居处,便在绵亘的深山里,四时云雾缭绕,将山径掩去,若欲寻访,只好拨开那连绵的烟霭,拂去那葳蕤的藤蔓,一直走到“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之处,才是雍尊师幽居的地方。

鹤生于幽谷,与世无争,在山林间活动,食草籽小鱼,饮清溪之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高洁、清雅,是隐逸的象征,而松树岁寒不凋,修竹劲拔有节,俱有君子之德,自古以来备受尊崇,所以古人诗画中,鹤常眠于古松之下,或栖于疏竹之间。

传为南宋马远所作的《竹鹤图》,虚竹挺玉,秀叶梳风,竹下一高士宽袍大袖,手举一茶盏,意态萧然,二童子侍立一旁,涓涓溪流中一只白鹤,引颈闲立,与山涧上的另一只白鹤遥相呼应,画面清虚简远,旷然幽绝。

高士与鹤,遂成古画中隐逸主题的标配。

而更为我们熟知的高士与鹤故事的主角,无疑是宋人林逋。

林逋恬淡好古,一生不仕,曾游于江淮之间,后归杭州,于孤山结庐隐居,《宋史》谓其“二十年足不及城市”,二十年来,流连于山野之间,而不曾涉足繁华之地,可见他淡泊自守,不趋荣利。

隐居孤山期间,林逋在屋前屋后栽竹种树,又广植梅花,畜养仙鹤,人谓之“梅妻鹤子”,颇有仙家逸趣。

林逋性本爱丘山,常泛舟西湖,游览禅院古寺,寄情山水,洒然忘归。若逢客到,则一童子延请客人入室静候,随即开笼放鹤。鹤“纵之则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林逋见鹤飞舞盘旋,唳声嘹亮声传数里,即知远客来访,遂驾小舟而归。

清朝恽南田据此作《载鹤图》,焦墨皴擦山石,荒率拙古,山前几株老树,盘曲虬结,枝上无花无叶,可见是冬日清寒天气,将雪未雪。隔着水涯,远山淡淡,草木中掩映着几家茅舍。山下是湖,渺渺茫茫,浩荡无际,水上飘一叶舟,舟中人鼓棹,一鹤闲闲而立。

在这画中,鹤不仅是鹤,也是一种澄明的内心境界,可以引人脱身罗网,复归自然。而舟中人,既可以是居隐孤山的林逋,也可以是其他寄情山水不逐名利的幽人隐士。

北宋熙宁年间,彭城云龙山张君于山之东面筑亭,称放鹤亭。登亭俯瞰,江山风月,尽在目底。

张君承林逋幽居养鹤雅意,亦驯得二鹤,日间纵飞,“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到日暮,二鹤自归东山。

苏轼为郡守时,常拜谒张君山人,与之登亭闲坐,饮酒清谈,认为鹤这样的灵禽,“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所以前人将它比作贤人君子。山人幽隐,心随鹤闲,如此清趣,“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张君闻之,惞然作放鹤、招鹤之歌,其中有句“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言鹤之栖止山林,犹如隐遁之士,消除机心,躬耕而食,葛衣布履,超然于尘埃之外,而自得其乐。

明清之际,苏州士大夫阶层兴起造园热潮,筑室种树,叠山理水,以求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此亦为“隐”。园林既成,可居,可游,可行,可赏,可栽花种竹,亦可观鱼养鹤。

艺圃西南小院内藏一小轩,名为“鹤柴”,柴,即栅栏、篱障,旧时园主养鹤于此,鹤舞于柴,幽姿逸影,宛如翩翩君子。

清朝王士祯《艺圃杂咏》诗中有一首写鹤柴:“长身两君子,宛与孤松映。三叠素琴张,一声远山静。嘹唳月明时,风前杂清听。”风入松,其声簌簌,清绝可比琴上泠泠弦音。松下瘦鹤翩然,鸣声嘹唳,杂在风声里,难免使人心生出尘之想。

阊门外留园五峰仙馆庭前叠湖石为厅山,山上古松虬卧,又有藤花披拂,古秀如画,其东面有鹤所,原来也是养鹤的地方,瘦鹤徘徊山间,其悠雅闲静之态,与园主居游林园之志,十分契合。

清末陈栩游留园,有诗吟咏:“竹篱茅舍雪精神,老鹤无声意颇驯。好幅画图添个我,梅边吟瘦一枝春。”一出口,即成一幅图画:竹篱,茅舍,老鹤,古梅,人在此间,徐行,游赏,吟诗,兴味盎然。

去留园数里,有虎丘山,风壑云泉,苍古绝胜。山中有白莲池,“周百三十步,巉岩旁出,而中有石矶”,池东为养鹤涧,阒寂幽深,林木蔚然,相传唐朝清远道士曾在这里养鹤。

一千多年后,清朝任志尹偶过其处,怆然叹曰:“窈窕青山曲,中涵幽隐泉。夕阳笼半峡,老树俯尽烟。鹤迹犹怀古,仙栖不记年。谁将清远字,铭向石楼偏。”彼时,依然寒潭澄碧,老树苍烟,而道人早就羽化登仙,养鹤处也已成为怀古遗迹。

又过二百多年,虎丘为延续清远道士之闲雅,并使养鹤涧名副其实,遂于此地放养灰鹤。

养鹤涧为天然涧谷,其西以黄石叠成假山,崚嶒峻峭,险绝如悬崖,雨水丰沛的季节,石上瀑流飞注,一叠二叠三叠,跌坠潭中,颇为幽绝。因谷道有高低,水流自山石下潭中潺潺流出,蜿蜒不绝,夹谷草木华滋,蓊蔚葱蒨。鹤便栖于林下水边,与世不争,悠然忘机。

◎秦淮桑|与鹤,忘机

幽人遁隐,在山中结庐而居,水声绕屋,松竹蘙然,居住环境深远僻静,常有仙鹤相伴。

李白诗里写唐朝雍尊师的居处,便在绵亘的深山里,四时云雾缭绕,将山径掩去,若欲寻访,只好拨开那连绵的烟霭,拂去那葳蕤的藤蔓,一直走到“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之处,才是雍尊师幽居的地方。

鹤生于幽谷,与世无争,在山林间活动,食草籽小鱼,饮清溪之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着高洁、清雅,是隐逸的象征,而松树岁寒不凋,修竹劲拔有节,俱有君子之德,自古以来备受尊崇,所以古人诗画中,鹤常眠于古松之下,或栖于疏竹之间。

传为南宋马远所作的《竹鹤图》,虚竹挺玉,秀叶梳风,竹下一高士宽袍大袖,手举一茶盏,意态萧然,二童子侍立一旁,涓涓溪流中一只白鹤,引颈闲立,与山涧上的另一只白鹤遥相呼应,画面清虚简远,旷然幽绝。

高士与鹤,遂成古画中隐逸主题的标配。

而更为我们熟知的高士与鹤故事的主角,无疑是宋人林逋。

林逋恬淡好古,一生不仕,曾游于江淮之间,后归杭州,于孤山结庐隐居,《宋史》谓其“二十年足不及城市”,二十年来,流连于山野之间,而不曾涉足繁华之地,可见他淡泊自守,不趋荣利。

隐居孤山期间,林逋在屋前屋后栽竹种树,又广植梅花,畜养仙鹤,人谓之“梅妻鹤子”,颇有仙家逸趣。

林逋性本爱丘山,常泛舟西湖,游览禅院古寺,寄情山水,洒然忘归。若逢客到,则一童子延请客人入室静候,随即开笼放鹤。鹤“纵之则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林逋见鹤飞舞盘旋,唳声嘹亮声传数里,即知远客来访,遂驾小舟而归。

清朝恽南田据此作《载鹤图》,焦墨皴擦山石,荒率拙古,山前几株老树,盘曲虬结,枝上无花无叶,可见是冬日清寒天气,将雪未雪。隔着水涯,远山淡淡,草木中掩映着几家茅舍。山下是湖,渺渺茫茫,浩荡无际,水上飘一叶舟,舟中人鼓棹,一鹤闲闲而立。

在这画中,鹤不仅是鹤,也是一种澄明的内心境界,可以引人脱身罗网,复归自然。而舟中人,既可以是居隐孤山的林逋,也可以是其他寄情山水不逐名利的幽人隐士。

北宋熙宁年间,彭城云龙山张君于山之东面筑亭,称放鹤亭。登亭俯瞰,江山风月,尽在目底。

张君承林逋幽居养鹤雅意,亦驯得二鹤,日间纵飞,“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到日暮,二鹤自归东山。

苏轼为郡守时,常拜谒张君山人,与之登亭闲坐,饮酒清谈,认为鹤这样的灵禽,“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所以前人将它比作贤人君子。山人幽隐,心随鹤闲,如此清趣,“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张君闻之,惞然作放鹤、招鹤之歌,其中有句“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言鹤之栖止山林,犹如隐遁之士,消除机心,躬耕而食,葛衣布履,超然于尘埃之外,而自得其乐。

明清之际,苏州士大夫阶层兴起造园热潮,筑室种树,叠山理水,以求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此亦为“隐”。园林既成,可居,可游,可行,可赏,可栽花种竹,亦可观鱼养鹤。

艺圃西南小院内藏一小轩,名为“鹤柴”,柴,即栅栏、篱障,旧时园主养鹤于此,鹤舞于柴,幽姿逸影,宛如翩翩君子。

清朝王士祯《艺圃杂咏》诗中有一首写鹤柴:“长身两君子,宛与孤松映。三叠素琴张,一声远山静。嘹唳月明时,风前杂清听。”风入松,其声簌簌,清绝可比琴上泠泠弦音。松下瘦鹤翩然,鸣声嘹唳,杂在风声里,难免使人心生出尘之想。

阊门外留园五峰仙馆庭前叠湖石为厅山,山上古松虬卧,又有藤花披拂,古秀如画,其东面有鹤所,原来也是养鹤的地方,瘦鹤徘徊山间,其悠雅闲静之态,与园主居游林园之志,十分契合。

清末陈栩游留园,有诗吟咏:“竹篱茅舍雪精神,老鹤无声意颇驯。好幅画图添个我,梅边吟瘦一枝春。”一出口,即成一幅图画:竹篱,茅舍,老鹤,古梅,人在此间,徐行,游赏,吟诗,兴味盎然。

去留园数里,有虎丘山,风壑云泉,苍古绝胜。山中有白莲池,“周百三十步,巉岩旁出,而中有石矶”,池东为养鹤涧,阒寂幽深,林木蔚然,相传唐朝清远道士曾在这里养鹤。

一千多年后,清朝任志尹偶过其处,怆然叹曰:“窈窕青山曲,中涵幽隐泉。夕阳笼半峡,老树俯尽烟。鹤迹犹怀古,仙栖不记年。谁将清远字,铭向石楼偏。”彼时,依然寒潭澄碧,老树苍烟,而道人早就羽化登仙,养鹤处也已成为怀古遗迹。

又过二百多年,虎丘为延续清远道士之闲雅,并使养鹤涧名副其实,遂于此地放养灰鹤。

养鹤涧为天然涧谷,其西以黄石叠成假山,崚嶒峻峭,险绝如悬崖,雨水丰沛的季节,石上瀑流飞注,一叠二叠三叠,跌坠潭中,颇为幽绝。因谷道有高低,水流自山石下潭中潺潺流出,蜿蜒不绝,夹谷草木华滋,蓊蔚葱蒨。鹤便栖于林下水边,与世不争,悠然忘机。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邱。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译文:回去吧,我要断绝与外人的交游。既然世俗与我乖违相悖,我还驾车出游有什么可求?亲戚间说说知心话儿叫人心情欢悦,抚琴读书可藉以解闷消愁。农人们告诉我春天已经来临,我将要到西边去耕耘田亩。有的人驾着篷布小车,有的人划着一叶小舟。时而沿着婉蜒的溪水进入山谷,时而循着崎岖的小路走过山丘。树木长得欣欣向荣,泉水开始涓涓奔流。我羡慕物得逢天时,感叹自己的一生行将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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