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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稿】一个丕植
1
曹丕是家中独子,父亲曹操曾纳了几多偏房侧室,生下许多孩子,不及长大便早早夭亡。
曹操人至中年,华发渐生,再经不得一个个亲儿离去,便遣了妾室,收了心守着卞夫人过活,逢人便道子桓是我支应门户的麒麟子。
一日天晴,卞夫人煨了碗汤要送上楼去,曹丕叫住她:“母亲,我是不是有过一个弟弟?”
汤匙在瓷碗上撞出一声响,卞夫人停了步子:“那些短命的孩子不是早早去了么。”
曹丕的目光挂在一间落锁的屋上,那里许多年没人去过,他却能记得里面有只摇篮,他扒着围栏踮起脚与一双涌着泪的眼睛相遇,黑葡萄似的眼珠跟着他绕圈的手不停地转。他玩得开心,小孩咯咯笑起来。小孩子没什么好玩的,他看烦了要走,尖锐的哭声蓦地在他背后响起。
曹丕的指敲了下手背:“是我的同胞弟弟。”
卞夫人说:“我以为你不记得他了。”
曹丕说:“他托梦给我,黄泉香火不继,要我过继个孩子免他孤苦。”
卞夫人白了脸,颤着唇:“他过得很苦么?”
曹丕撩开衣摆,恭恭敬敬地给卞夫人叩了头:“母亲莫要自责,弟弟受苦,是我作哥哥的不是。我愿娶妻生子,将第一个孩子送去给弟弟。”
卞夫人摇头道:“要先问过你的父亲。”
曹丕近日瘦了,叹道:“弟弟向我哭了许多日子,我将金银烧过去,他却说与父母兄长的亲缘已断,受不得香火,必要我的孩子才能得济。”
卞夫人心疼孩子松了口:“我去同你父亲说。”
曹丕这才笑了,换下长袍,坐在椅上喝着母亲为他留下的一盅汤。
2
他死去的弟弟那么多,他应该不记得的。但那哭声后,他关上门和玩伴抱怨:“我讨厌他的哭声。”
那个孩子便安分地去了。
他的话仿佛成了谶语,夺了一个孩子的命,那时他夜夜躲在被中,惧怕索命的冤魂缠上他。
此后他就当着父母的乖孩子,谦恭温和,友爱同窗,一直过了许久,直到他学了新思想,斥怪力乱神为谬,才挣开说不清的束缚,活得像个潇洒的公子哥。
他惯爱风流,学了几折戏,砸下银子要了个台上的位置,抹了曹家大公子的名头,妆上油彩纹饰,竟也唱出些名气。
常与他搭戏的是北方的姑娘,唤作阿甄,唱的是青衣,眼波流转,一引一退,二人便如戏中唱的那般做了情人。
两厢情浓,阿甄枕着他胸膛说要他给个结果。
他不愿舍了阿甄,又晓得以她的身份必然做不了正室,阿甄知他犹豫,早早放话绝不屈身为妾。
他思来想去,要找人讨个主意。他读大学的时候认得个穷先生吴质,谈过一段恋爱,相处过后觉得更宜当个军师,替他做些琐碎活计,就分手重定了主从的名分。
吴质说得简单:“奉子成婚。”
曹丕说:“她只能当妾了。”
吴质问:“当妾不成么?”
曹丕说:“她是当定我的妻子,不然是要与我分手的。”
吴质说:“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找不见?你要男子的话,瞧我行不行?”
曹丕与他玩笑惯了,并不当真:“我要你就肯来么?”
吴质说:“做你的先生比情人赚多了,你当我傻的么。瞧,前面有个庙。”
曹丕问:“你要我去作和尚?”
吴质说:“只是要你讨一支签。”
他把签筒买下,看吴质要出什么主意。
吴质递给他,让他抽一支:“解法就在这。”
他疑心吴质招摇撞骗,摇了几次才抽出一支,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
签文是“更结来生不了因”,他读过这首诗,是苏子瞻狱中写给亲密的弟弟,前一句便道尽深情“与君世世为兄弟”。
只是这与他何干?
吴质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曹公子多少弟弟没人祭拜,过继一个方是兄弟情深。这孩子一定要是你与妻子的孩子,才能续上香火。”
他便想起来那个与他亲缘更近的同胞弟弟,有了这个主意。
3
母亲不知怎样说服了父亲,他就将这个偶然想起的弟弟抛在脑后,欢喜地准备起婚事来。
府中挂起红绸,阿甄愈发心事重重,有时整日沉默,有时与他说一两句话,说她学戏的时候有个妹妹。
曹丕要逗她开心,问妹妹是叫阿贾吗。
阿甄以为他又拿自己名字取笑,冷了脸:“唱戏的不过给人取乐,哪来什么正经名字,公子说假便假吧。”
曹丕觉得自己前后一番心意被辜负,拂袖而去,几日不与她相见。
终是到了成婚当日,新娘的手掩在袖中,牵着红绸,与他一同过门。见过父母,拜过天地,洞房花烛,曹丕掀开盖头。
乌黑的发,苍白的脸,点了胭脂的唇如血艳。
曹丕惊道:“你不是阿甄。”
新娘坐在床上笑:“哥哥喊差了一个音,我叫阿植,是替阿甄姐姐和你成婚的。”
曹丕问:“她去哪儿了?”
阿植挽上他的手:“我们拜过堂,哥哥便是我的夫君了,怎能再想着阿甄姐姐?”
曹丕推开他,不肯认这桩婚事。
阿植拿起梳子,在镜前理着头发:“你说过要把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给你弟弟。我不走,你的妻子就是我。阴间不曾转世投胎的鬼都是客人,对客人失约,会有鬼索命的。”
曹丕不知她从何处探得消息,猜疑这场换婚是她姐妹二人设计,要拿捏住他图谋些什么,便不再提阿甄静观其变,当夜与阿植分房睡。
第二日阿植敬茶,卞夫人本要探问一番,不知为什么看到新妇的眼神便一阵心酸,拉起她的手唤着“阿甄”。
阿植被她揽在身前,笑着说:“母亲听岔了,我名阿植。进门前不曾有姓,成了亲便随夫姓叫做曹植了。”
卞夫人将“曹植”两个字在口中转了几圈,笑着说:“阿植合该是我家的人。”
曹植眼中孺慕,偎在她怀中叫着母亲。
曹丕却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母亲先前还在质疑,现在却轻易接纳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此人心机之深不可不防。
曹植听得脚步声,欢喜地奔向他:“哥哥。”
年轻夫妻称哥哥妹妹算不得出格的事,卞夫人皱了下眉,还是由他去了。
曹丕向母亲问过安,冷淡地坐在一旁。
曹植心中委屈,转向卞夫人:“子桓哥哥不理我。”
卞夫人语气寻常,曹丕却听出淡淡的怨:“便是你父亲,与人相恋时也是舍得真心的。”
母亲将我看作另一个父亲?
身为儿子的他因母亲的责怪失落,而继承父亲的身份又令他颇为自得,待母亲也有了审视。
母亲希望的他是什么样子,体贴妻子、不生贰心的丈夫吗?他虽做不得痴情人,装样子还是成的。
他唤曹植坐到身旁,露出一个笑:“阿植。”
曹植望着他并不靠近,眼睫闪动,在他的声音中恍惚着,像是在犹疑:“哥哥,你对我笑了?”
曹丕心道她惺惺作态,面上温柔:“阿植。”
曹植如游魂般坐到他身旁,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侧脸望着他。
曹丕被他盯得灼了脸,斥了声:“你端庄些。”
曹植便拢膝提肩,双手交握在身前,只一双眸子还是落在他的哥哥脸上。
卞夫人不知何时喝完曹植敬的茶离去,只剩尴尬的一人和情热的另一人。
4
曹丕让吴质探过阿植来历,戏班的人说不清楚,只知道她是投奔阿甄来的。班主见她长得齐整,声音清亮,不派她活计,是当个角儿养的,为的就是日后补阿甄的缺。谁知阿甄好命被赎走,阿植也不见了,说不定是动了春心跟哪个野汉子跑了。
吴质听编排的胡话更多,就打发了些符箓给他们,说是黄袍大仙座下求来的,专治精怪野鬼。
戏班的人嘿嘿笑着,说那可不就是个野狐狸精吗。
吴质捏着鼻子去学给曹丕听,曹丕问:“你吴老师就这点本事?”
吴质说:“大少爷,你就给我一个名,我连脸都没见到,打听出这么多还舍了我几张狂草的得意之作,都不听你叫声好。”
曹丕问:“你见她做什么?看看她是不是狐狸精?”
“我听着像。”吴质说,“还没打听出来历,你不是先护上了吗?”
曹丕愣了下,也不知方才为何心头火起,竟怪起为他尽心尽力的吴质来。
凡他所历情爱无非见色起意、有利可图,乍见真心自是避之不及,阿植却在情热之上覆了层假面,不远不近,正好合他心意。
她待他父母如父母,待他情怯如恋人,他为了母亲欢心演了几日,竟将自己送入阿植的圈套中。
她图谋的难道不正是他的心吗?而后是他的钱财、声名、地位,不然她装出来的追忆往昔的深情,只图他一声喝彩吗?
曹丕放下盖碗,起身要走:“装够了吗?”
曹植牵住他的衣袖,胳膊缠住他的臂弯,仰脸看他:“哥哥与我不做夫妻当做的事吗?”
曹丕告诉自己与阿植:“我要娶的是阿甄。”
“阿甄姐姐不信,要我来试你。”曹植将掌心贴在曹丕的心口摩挲,贴上去听他剧烈的心跳,“你看,这不就试出来了?”
曹丕将手按在曹植的肩头,曹植牵着他的腕没入衣襟。
曹丕触到他瘦弱的身躯,惊道:“你是男子?”
“哥哥若与我同房,新婚之夜就当知道了。”曹植笑着吻过他的掌心,“现在哥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什么时候不喜,把我推出去就好。”
曹丕与他欢爱枕席,一夜无眠,日上梢头,春睡未足。
曹丕醒来时,曹植正摆弄着他的头发,试了几次打不成结,怨怪道:“哥哥的头发太短了。”
曹丕问:“几时了?”
曹植说:“母亲差人问过几次,教我回了。”他的手指缠着长发在曹丕胸前绕,吻在曹丕耳后:“哥哥还要去吗?”
如是几次,二人厮混至曹操唤他们过去。
曹植叹了一声:“我骗不过父亲。”
曹丕想起娶妻的荒唐事,颇感头痛。
卞夫人特意前来叮嘱,本来要谴曹丕几声“混账”,见他眉心青黑,气息虚浮,不由惊道:“你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曹植站在曹丕身旁,眉心蹙起,不住叹气。
卞夫人要去请道士,曹丕拉住她:“等我见过父亲再说,闹得家中忙乱像什么样子。”
曹操见他就问:“胡闹够了吗?”不去管站在一旁的曹植。
曹丕低头受训,父亲经事多,定是一眼就看穿了阿植的身份,可不是荒唐么。
曹植问:“父亲要赶我走吗?”
卞夫人赶来:“阿植是个好孩子,夫君莫要怪罪。”
曹操盯着曹植,冷厉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曹植去挽曹丕的手被他甩开,垂头揉着手上的淤痕。
卞夫人从丈夫的语气中似乎听出些什么,看过曹丕再仔细去瞧曹植的脸,捏紧了手帕:“子桓大你几岁?”
曹植扬起脸,对父亲和母亲笑:“哥哥比我大五岁。”
他侧了侧脸,直勾勾地盯着卞夫人:“母亲为了哥哥抛弃我一次,这次又要抛下我吗?”
卞夫人膝盖一软,扶着曹操才勉力站住。曹丕那个死去的同母弟弟,正比他小五岁。
当时曹操外室子女相继夭亡,唯有曹丕平安长到五岁。正在这时,卞夫人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可好景不长,二子同时感染风寒,高热不止,求医问药没了办法,有道士不请自来,说二人命数相克不得长久。卞夫人怒极,差人将他打出门去。
两个孩子病得更重,曹丕迷糊着喊“妈妈”,更小的孩子说不出话,哭得气弱。卞夫人心力交瘁,分身乏术,哭到泪干。
曹操说:“去看着子桓吧。”
小儿子没了声息的那夜,曹丕奇迹般地好起来,家中也无人再提他的那个弟弟。
曹操早就想起旧事,对曹植说:“索命也该找对人。”
曹植望向曹丕:“父亲现在这样护着你,哥哥开心吗?”
曹丕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着被母亲一同拉到身后。
曹植对父亲说:“错了,不是我要来的。哥哥拜过地藏王,说要送我一个孩子。他自己种了因果,结了姻缘,我才寻到了世上。”
他说:“父亲请来的道士该到了。”便挥袖将曹丕笼在雾中。
曹丕问:“你要害我?”
曹植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害你?哥哥还记得自己登台唱的第一折戏么?”
曹丕自然记得,那是痴心人遇了薄情郎,化了厉鬼的唱段。他退了一步,惊疑不定:“你是鬼么?我何曾负你?”
曹植幽幽道:“轮回转世,抛却前尘。哥哥总是忘了我,忘了说过的话。黄初六年哥哥许我的,今日还没应下。”
“那与我有什么相干?”曹丕怒火中烧,“你图谋的原不是我,是一个死人?你是在说胡话?我不信什么前生来世,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掐着肋骨,喘不过气,歇了一会儿才说:“名利权色,你到底想要什么?”
曹植说:“父母恩爱,独宠长子,我都替哥哥办到了。哥哥不喜欢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你说我想要什么?”
曹丕想起那些早夭的弟弟,冒了冷汗:“是你们将他们害死的?”
曹植说:“哥哥不喜欢弟弟们,我就将他们送了更好的去处。”
他叹一声:“我懂了哥哥的心意,可是哥哥为什么还是不肯喜欢我?”
曹丕听懂了他的故事,反而冷静下来:“因为我不是他。你的哥哥不喜欢你,我却是没有弟弟的。”
曹植问:“你不认我?”
曹丕说:“我可以让一个男鬼做妻子,但决计不会认下什么转世,做旁人的替身。”
曹植说:“可你就是他。”
他茫然地定住,做鬼多年只剩了一分执念,不知如何分说,就见吴质拿着酒瓶进了雾中,问道:“是你来送我一程?”
吴质将瓶子递给他,叮嘱道:“是符水,喝了投胎去吧。”
曹植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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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是家中独子,父亲曹操曾纳了几多偏房侧室,生下许多孩子,不及长大便早早夭亡。
曹操人至中年,华发渐生,再经不得一个个亲儿离去,便遣了妾室,收了心守着卞夫人过活,逢人便道子桓是我支应门户的麒麟子。
一日天晴,卞夫人煨了碗汤要送上楼去,曹丕叫住她:“母亲,我是不是有过一个弟弟?”
汤匙在瓷碗上撞出一声响,卞夫人停了步子:“那些短命的孩子不是早早去了么。”
曹丕的目光挂在一间落锁的屋上,那里许多年没人去过,他却能记得里面有只摇篮,他扒着围栏踮起脚与一双涌着泪的眼睛相遇,黑葡萄似的眼珠跟着他绕圈的手不停地转。他玩得开心,小孩咯咯笑起来。小孩子没什么好玩的,他看烦了要走,尖锐的哭声蓦地在他背后响起。
曹丕的指敲了下手背:“是我的同胞弟弟。”
卞夫人说:“我以为你不记得他了。”
曹丕说:“他托梦给我,黄泉香火不继,要我过继个孩子免他孤苦。”
卞夫人白了脸,颤着唇:“他过得很苦么?”
曹丕撩开衣摆,恭恭敬敬地给卞夫人叩了头:“母亲莫要自责,弟弟受苦,是我作哥哥的不是。我愿娶妻生子,将第一个孩子送去给弟弟。”
卞夫人摇头道:“要先问过你的父亲。”
曹丕近日瘦了,叹道:“弟弟向我哭了许多日子,我将金银烧过去,他却说与父母兄长的亲缘已断,受不得香火,必要我的孩子才能得济。”
卞夫人心疼孩子松了口:“我去同你父亲说。”
曹丕这才笑了,换下长袍,坐在椅上喝着母亲为他留下的一盅汤。
2
他死去的弟弟那么多,他应该不记得的。但那哭声后,他关上门和玩伴抱怨:“我讨厌他的哭声。”
那个孩子便安分地去了。
他的话仿佛成了谶语,夺了一个孩子的命,那时他夜夜躲在被中,惧怕索命的冤魂缠上他。
此后他就当着父母的乖孩子,谦恭温和,友爱同窗,一直过了许久,直到他学了新思想,斥怪力乱神为谬,才挣开说不清的束缚,活得像个潇洒的公子哥。
他惯爱风流,学了几折戏,砸下银子要了个台上的位置,抹了曹家大公子的名头,妆上油彩纹饰,竟也唱出些名气。
常与他搭戏的是北方的姑娘,唤作阿甄,唱的是青衣,眼波流转,一引一退,二人便如戏中唱的那般做了情人。
两厢情浓,阿甄枕着他胸膛说要他给个结果。
他不愿舍了阿甄,又晓得以她的身份必然做不了正室,阿甄知他犹豫,早早放话绝不屈身为妾。
他思来想去,要找人讨个主意。他读大学的时候认得个穷先生吴质,谈过一段恋爱,相处过后觉得更宜当个军师,替他做些琐碎活计,就分手重定了主从的名分。
吴质说得简单:“奉子成婚。”
曹丕说:“她只能当妾了。”
吴质问:“当妾不成么?”
曹丕说:“她是当定我的妻子,不然是要与我分手的。”
吴质说:“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找不见?你要男子的话,瞧我行不行?”
曹丕与他玩笑惯了,并不当真:“我要你就肯来么?”
吴质说:“做你的先生比情人赚多了,你当我傻的么。瞧,前面有个庙。”
曹丕问:“你要我去作和尚?”
吴质说:“只是要你讨一支签。”
他把签筒买下,看吴质要出什么主意。
吴质递给他,让他抽一支:“解法就在这。”
他疑心吴质招摇撞骗,摇了几次才抽出一支,拿在手中反反复复地看。
签文是“更结来生不了因”,他读过这首诗,是苏子瞻狱中写给亲密的弟弟,前一句便道尽深情“与君世世为兄弟”。
只是这与他何干?
吴质眼睛一转就有了主意:“曹公子多少弟弟没人祭拜,过继一个方是兄弟情深。这孩子一定要是你与妻子的孩子,才能续上香火。”
他便想起来那个与他亲缘更近的同胞弟弟,有了这个主意。
3
母亲不知怎样说服了父亲,他就将这个偶然想起的弟弟抛在脑后,欢喜地准备起婚事来。
府中挂起红绸,阿甄愈发心事重重,有时整日沉默,有时与他说一两句话,说她学戏的时候有个妹妹。
曹丕要逗她开心,问妹妹是叫阿贾吗。
阿甄以为他又拿自己名字取笑,冷了脸:“唱戏的不过给人取乐,哪来什么正经名字,公子说假便假吧。”
曹丕觉得自己前后一番心意被辜负,拂袖而去,几日不与她相见。
终是到了成婚当日,新娘的手掩在袖中,牵着红绸,与他一同过门。见过父母,拜过天地,洞房花烛,曹丕掀开盖头。
乌黑的发,苍白的脸,点了胭脂的唇如血艳。
曹丕惊道:“你不是阿甄。”
新娘坐在床上笑:“哥哥喊差了一个音,我叫阿植,是替阿甄姐姐和你成婚的。”
曹丕问:“她去哪儿了?”
阿植挽上他的手:“我们拜过堂,哥哥便是我的夫君了,怎能再想着阿甄姐姐?”
曹丕推开他,不肯认这桩婚事。
阿植拿起梳子,在镜前理着头发:“你说过要把和妻子的第一个孩子给你弟弟。我不走,你的妻子就是我。阴间不曾转世投胎的鬼都是客人,对客人失约,会有鬼索命的。”
曹丕不知她从何处探得消息,猜疑这场换婚是她姐妹二人设计,要拿捏住他图谋些什么,便不再提阿甄静观其变,当夜与阿植分房睡。
第二日阿植敬茶,卞夫人本要探问一番,不知为什么看到新妇的眼神便一阵心酸,拉起她的手唤着“阿甄”。
阿植被她揽在身前,笑着说:“母亲听岔了,我名阿植。进门前不曾有姓,成了亲便随夫姓叫做曹植了。”
卞夫人将“曹植”两个字在口中转了几圈,笑着说:“阿植合该是我家的人。”
曹植眼中孺慕,偎在她怀中叫着母亲。
曹丕却觉得这一幕刺眼极了,母亲先前还在质疑,现在却轻易接纳了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此人心机之深不可不防。
曹植听得脚步声,欢喜地奔向他:“哥哥。”
年轻夫妻称哥哥妹妹算不得出格的事,卞夫人皱了下眉,还是由他去了。
曹丕向母亲问过安,冷淡地坐在一旁。
曹植心中委屈,转向卞夫人:“子桓哥哥不理我。”
卞夫人语气寻常,曹丕却听出淡淡的怨:“便是你父亲,与人相恋时也是舍得真心的。”
母亲将我看作另一个父亲?
身为儿子的他因母亲的责怪失落,而继承父亲的身份又令他颇为自得,待母亲也有了审视。
母亲希望的他是什么样子,体贴妻子、不生贰心的丈夫吗?他虽做不得痴情人,装样子还是成的。
他唤曹植坐到身旁,露出一个笑:“阿植。”
曹植望着他并不靠近,眼睫闪动,在他的声音中恍惚着,像是在犹疑:“哥哥,你对我笑了?”
曹丕心道她惺惺作态,面上温柔:“阿植。”
曹植如游魂般坐到他身旁,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侧脸望着他。
曹丕被他盯得灼了脸,斥了声:“你端庄些。”
曹植便拢膝提肩,双手交握在身前,只一双眸子还是落在他的哥哥脸上。
卞夫人不知何时喝完曹植敬的茶离去,只剩尴尬的一人和情热的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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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让吴质探过阿植来历,戏班的人说不清楚,只知道她是投奔阿甄来的。班主见她长得齐整,声音清亮,不派她活计,是当个角儿养的,为的就是日后补阿甄的缺。谁知阿甄好命被赎走,阿植也不见了,说不定是动了春心跟哪个野汉子跑了。
吴质听编排的胡话更多,就打发了些符箓给他们,说是黄袍大仙座下求来的,专治精怪野鬼。
戏班的人嘿嘿笑着,说那可不就是个野狐狸精吗。
吴质捏着鼻子去学给曹丕听,曹丕问:“你吴老师就这点本事?”
吴质说:“大少爷,你就给我一个名,我连脸都没见到,打听出这么多还舍了我几张狂草的得意之作,都不听你叫声好。”
曹丕问:“你见她做什么?看看她是不是狐狸精?”
“我听着像。”吴质说,“还没打听出来历,你不是先护上了吗?”
曹丕愣了下,也不知方才为何心头火起,竟怪起为他尽心尽力的吴质来。
凡他所历情爱无非见色起意、有利可图,乍见真心自是避之不及,阿植却在情热之上覆了层假面,不远不近,正好合他心意。
她待他父母如父母,待他情怯如恋人,他为了母亲欢心演了几日,竟将自己送入阿植的圈套中。
她图谋的难道不正是他的心吗?而后是他的钱财、声名、地位,不然她装出来的追忆往昔的深情,只图他一声喝彩吗?
曹丕放下盖碗,起身要走:“装够了吗?”
曹植牵住他的衣袖,胳膊缠住他的臂弯,仰脸看他:“哥哥与我不做夫妻当做的事吗?”
曹丕告诉自己与阿植:“我要娶的是阿甄。”
“阿甄姐姐不信,要我来试你。”曹植将掌心贴在曹丕的心口摩挲,贴上去听他剧烈的心跳,“你看,这不就试出来了?”
曹丕将手按在曹植的肩头,曹植牵着他的腕没入衣襟。
曹丕触到他瘦弱的身躯,惊道:“你是男子?”
“哥哥若与我同房,新婚之夜就当知道了。”曹植笑着吻过他的掌心,“现在哥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什么时候不喜,把我推出去就好。”
曹丕与他欢爱枕席,一夜无眠,日上梢头,春睡未足。
曹丕醒来时,曹植正摆弄着他的头发,试了几次打不成结,怨怪道:“哥哥的头发太短了。”
曹丕问:“几时了?”
曹植说:“母亲差人问过几次,教我回了。”他的手指缠着长发在曹丕胸前绕,吻在曹丕耳后:“哥哥还要去吗?”
如是几次,二人厮混至曹操唤他们过去。
曹植叹了一声:“我骗不过父亲。”
曹丕想起娶妻的荒唐事,颇感头痛。
卞夫人特意前来叮嘱,本来要谴曹丕几声“混账”,见他眉心青黑,气息虚浮,不由惊道:“你可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曹植站在曹丕身旁,眉心蹙起,不住叹气。
卞夫人要去请道士,曹丕拉住她:“等我见过父亲再说,闹得家中忙乱像什么样子。”
曹操见他就问:“胡闹够了吗?”不去管站在一旁的曹植。
曹丕低头受训,父亲经事多,定是一眼就看穿了阿植的身份,可不是荒唐么。
曹植问:“父亲要赶我走吗?”
卞夫人赶来:“阿植是个好孩子,夫君莫要怪罪。”
曹操盯着曹植,冷厉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曹植去挽曹丕的手被他甩开,垂头揉着手上的淤痕。
卞夫人从丈夫的语气中似乎听出些什么,看过曹丕再仔细去瞧曹植的脸,捏紧了手帕:“子桓大你几岁?”
曹植扬起脸,对父亲和母亲笑:“哥哥比我大五岁。”
他侧了侧脸,直勾勾地盯着卞夫人:“母亲为了哥哥抛弃我一次,这次又要抛下我吗?”
卞夫人膝盖一软,扶着曹操才勉力站住。曹丕那个死去的同母弟弟,正比他小五岁。
当时曹操外室子女相继夭亡,唯有曹丕平安长到五岁。正在这时,卞夫人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可好景不长,二子同时感染风寒,高热不止,求医问药没了办法,有道士不请自来,说二人命数相克不得长久。卞夫人怒极,差人将他打出门去。
两个孩子病得更重,曹丕迷糊着喊“妈妈”,更小的孩子说不出话,哭得气弱。卞夫人心力交瘁,分身乏术,哭到泪干。
曹操说:“去看着子桓吧。”
小儿子没了声息的那夜,曹丕奇迹般地好起来,家中也无人再提他的那个弟弟。
曹操早就想起旧事,对曹植说:“索命也该找对人。”
曹植望向曹丕:“父亲现在这样护着你,哥哥开心吗?”
曹丕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茫然着被母亲一同拉到身后。
曹植对父亲说:“错了,不是我要来的。哥哥拜过地藏王,说要送我一个孩子。他自己种了因果,结了姻缘,我才寻到了世上。”
他说:“父亲请来的道士该到了。”便挥袖将曹丕笼在雾中。
曹丕问:“你要害我?”
曹植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害你?哥哥还记得自己登台唱的第一折戏么?”
曹丕自然记得,那是痴心人遇了薄情郎,化了厉鬼的唱段。他退了一步,惊疑不定:“你是鬼么?我何曾负你?”
曹植幽幽道:“轮回转世,抛却前尘。哥哥总是忘了我,忘了说过的话。黄初六年哥哥许我的,今日还没应下。”
“那与我有什么相干?”曹丕怒火中烧,“你图谋的原不是我,是一个死人?你是在说胡话?我不信什么前生来世,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掐着肋骨,喘不过气,歇了一会儿才说:“名利权色,你到底想要什么?”
曹植说:“父母恩爱,独宠长子,我都替哥哥办到了。哥哥不喜欢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你说我想要什么?”
曹丕想起那些早夭的弟弟,冒了冷汗:“是你们将他们害死的?”
曹植说:“哥哥不喜欢弟弟们,我就将他们送了更好的去处。”
他叹一声:“我懂了哥哥的心意,可是哥哥为什么还是不肯喜欢我?”
曹丕听懂了他的故事,反而冷静下来:“因为我不是他。你的哥哥不喜欢你,我却是没有弟弟的。”
曹植问:“你不认我?”
曹丕说:“我可以让一个男鬼做妻子,但决计不会认下什么转世,做旁人的替身。”
曹植说:“可你就是他。”
他茫然地定住,做鬼多年只剩了一分执念,不知如何分说,就见吴质拿着酒瓶进了雾中,问道:“是你来送我一程?”
吴质将瓶子递给他,叮嘱道:“是符水,喝了投胎去吧。”
曹植抓住他问:“他是不是我哥哥?”
与妻书
一一林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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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映卿卿如晤1: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2,又恐汝不察吾衷3,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4,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5?司马青衫6,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7。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8”。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 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9。”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10,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11,窗外疏梅筛月影12,依稀掩映13;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14,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15,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16。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17,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18?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19,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20?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21,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22。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23,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24,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25。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26。汝幸而偶我27,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28,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29。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30,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31,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1][9]
一一林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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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映卿卿如晤1: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2,又恐汝不察吾衷3,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4,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5?司马青衫6,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7。语云: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8”。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 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9。”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10,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11,窗外疏梅筛月影12,依稀掩映13;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14,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15,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16。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17,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18?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19,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20?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21,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22。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23,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24,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25。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26。汝幸而偶我27,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28,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29。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30,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31,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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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书
林觉民〔清代〕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与妻书
林觉民〔清代〕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我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其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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