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民,二十三年前的电视剧了,仍旧是我心目中国产市井剧的巅峰。

小时候看,盯着张大民的碎嘴子看,乐不可支。

(劝失恋的李云芳回神):“云芳,我带你偷地雷去吧。你知道哪儿有地雷吗?”

(在香山第一次跟李云芳预备亲嘴儿):“云芳,下次吧,今天还是不那个了,我中午吃蒜了。”

(旁敲侧击张大军跟沙沙在床上别叫唤):“小姐,再来一个腰花儿!甭洗!越臊越好!”

(砌房占道跟古三儿讲经):“汽油桶都能过去你妈过不去?你妈那腰围展开了四尺四,那是过不去,一围上不就过去了吗?俩你妈都过去了!”

蹉跎了些年月再看,看到了张大民一家,看到一家人在十几平米里辗转腾挪,每一幕都令人怅然若失。

(张大民宣告要结婚了):“本来说好再过三个月结婚,可我等不及了。水不是一下子烧开的,不小心一下子烧开了,也只好灌暖壶了。把开水灌到暖壶里,盖上盖儿就踏实了,沏茶还是洗脚,就随你的便了,明白吗?”

(张大军跟张大民说打算结婚):“长得就那德行,其实不妖,挺懂事的,看电影老掉眼泪,我不跟她好,她就钻汽车轱辘,挺懂感情的。这是缘分。哥,我的水也开了,我也要灌暖壶了。”

(张大军跟张大民愁结婚的双人床没地方摆):“不敢睡,一闭眼全是腿儿。是马,棕色的马腿儿。跑近了一看,不是马腿儿,是床腿儿,数都数不清。”

(考上大学的张大国在张大军婚宴上大醉):“毕了业我上内蒙古,上新疆,我种苜蓿我送向日葵去!我上西藏种青稞去!我找个宽敞地方住一辈子!我受够了!蚂蚁窝憋死我了。我爬出来了,我再也不回去了。”

唉,看这剧可真享受啊。

人艺剧团去了一半人,名家荟萃,每张脸都严丝合缝扣在演员身上,每句台词都像演员身上抽出的枝桠,就是那个人能说出来的话,这枝的位置,这叶的位置,除了生在这,生在别处都不服贴。大民敦厚贫嘴,大雨刻薄尖酸,大军软弱小气,大雪纯净善良,大国虚伪傲慢,张大妈是这个家的轴心,天塌下来她这个最矮的顶着,沙沙时髦要强,古三儿嘛走在时代浪潮尖端,又被时代浪潮击碎,古三儿他妈阴阳师,趴墙根,不漏听任何八卦细节,你们看她那眼和嘴,讲是非的时候一斜一豁,都是菱角儿形的。

簑衣胡同取的实景,就屋里那棵树是道具。树屋搭起来后,导演说拍场床上戏吧,一个多嘴的场务传出去,胡同的街坊都来了。到拍摄那晚,摄像机都没地方支,张大民和李云芳在床上一靠,窗口全是笑眯眯的脑袋。外面的假雨粼粼下,街坊们抻长着真真儿的脖子往里看。二十年过去,饰演张大军的鲍大志重回簑衣胡同,张大民踩的那辆三轮车还靠在墙根呢,只是颜色变了。

剧中很多镜头都给了饭桌。

七人仨菜。张大民给李云芳拈菜,张大雨的筷子敲一记张大民的筷子,张大民于是转而给张大妈碗里拈一点菜,又贼着眼给张大雨碗里拈一点菜,张大雪和张大国谦谦君子一样地吃,张大军拎着盘子往自己碗里刨。土豆丝出场频繁。——土豆丝嚼不出声,不嘈杂。当然,给肉也行,肉也嚼不出大声,但经费又得燃烧,就还是土豆丝罢。有时拍了多次,暑天,螺蛳壳的屋憋闷,饭菜就坏了,大家围着馊饭拍戏。饰演张大民的梁冠华说,搞一回打卤面吧,众人起兴,抛弃馊饭,轰轰烈烈搞了一盆,戏还没拍,面吃没了。

刘恒的小说里,张大雪没有男朋友。张大民在张大雪的追悼会上看,“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总认为她是嘴上说没有,他认为没有男朋友也没什么,现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没有男朋友,没有男朋友对这么好的女孩儿来说太不公平了,对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张大民村妇一样大哭。

电视剧仁慈,给大雪分配了男朋友。潘粤明饰演的赵炳文多么干净啊,跟霍思燕饰演的大雪多么相配,两个青年人往那儿一站,脸上是雪霁初晴。

电视剧又太残忍,让张大民去找偏方。晚上,张大民谨遵医嘱,打开电视,在焦点访谈结束的音乐声中,点火烧药,开水冲服,服得眼鼻皱成一团,张大民双手平举,在空气中游泳一般划动,长声夭夭地大喊,好哩——好哩——

“这样你妹妹的病就好哩!”

喝太急了,喝得打出密密的嗝,气还没顺,电话响了。医院打来的,大雪走了。

好哩——好哩——

这部剧也是霍思燕的第一部戏,张大雪过世后,霍思燕的青春也结束了。

好些人说,这剧为什么叫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啊?这能算幸福吗?

是啊,算不算啊?大抵这人生啊,幸还是不幸,看你怎么看,看你怎么过喽。在我的人生里,能看到这样的电视剧,也算幸福的一个闪光,能烘亮一小段前路。没人枪毙你,不是必须死,就凑合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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