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母亲最辉煌时光是我考上大学至父亲辞世这个阶段。我由农业人口转成非农业人口了结了父亲和母亲一个蛰伏许久的心愿。那一年，村里有三名高考生，出分后，家长们都很紧张。高考后，我外出打工，希望挣些学费。其实我待在家里的话，父亲也总是借口农活忙，早出晚归，避免与我碰头和说话。终于有一天，偏爱晚回家的父亲早早扛着锄头，面带喜色地踏进家门，见了母亲，只憋出一句话“考上了”。母亲瞬间也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寻常人家的小院里好几天喜气洋洋。在录取率低的年代，“农转非”对于一个人、一个家的影响是巨大的。入学前，我到乡里办理粮油证明信，管事的大叔是我高中同学志民的父亲，他把半截盖章的证明信递给我时，说：“孩子你行。……哎，不知道我家志民明年能否考上。老大不小啦。”我觉得出这片纸是沉重的、神圣的，虽然我不知未来会走多远、飞多高，但是我知从此以后就成“公家人”，不用下地，而且可以得到他人多一份的尊重。因为我从小就看到：村里仅有的两户“公家人”在村里的地位是村长都怨羡不已的，他们生活稳定且受人尊敬，时常有人找他们商量一些棘手的问题，在乡邻们眼中，“公家人”就代表着公正和智慧。正因为高考的重要性，那时候流传着一个考生“八年抗战”的宏伟事迹。母亲也感受到我身份转变带给她的影响，这里既有乡邻对她的热情，也使她少了一份担心，比如不同发愁给我盖房子、张罗成家等事情。到了我这个时代，家境已成为成家第一衡量标准，相貌人品已退落为可有可无的因素。如果我一直待在家里的话，有些事情是不太敢想象的……这个时间段，母亲子孙满堂，我哥姐都勤劳能干，各有一片天。家里每天都有孙子、孙女、外甥等跑跳着，一片天伦之乐的景象。更让父母惬意的是，他们可以通过编织荆柴篦（bì）子卖钱，每天10多块钱，一个月可收入300多元。父亲负责到山上砍荆柴，母亲则管在家里编，定期有人收这些篦子卖给私人煤矿和铁矿来顶巷道。这种比较固定的收入是一种可见的幸福，父亲他们可以存些钱，可以大胆改善生活。我每次回家，时常帮他们卖这些劳动成果，看到自己的劳动及时换成现钱，对于经历了艰难生活的父亲母亲而言，他们一定有今天的人难以体会到的幸福感。
我读博期间，父亲心肌梗塞辞世对母亲来说是一个需要慢慢消化的转变。他俩风雨几十年，早些年，父亲因生活压力，脾气不好，家中气氛时常紧张，致使孩子们都有一种惊焦感。这种消极影响提醒了我们姊妹几个要善待家人，要营造一个融洽的家庭氛围。我哥哥姐姐对他们的孩子都很温和。不过，随着父亲年纪增长以及生活压力减小，他与母亲能说上更多的话以及少许体贴的话。为此，母亲曾对我姐和我说：“人老了，会变性情。你爹现在脾气好多啦！”但有些事情会偏离预期的轨道。父亲去后，他们住的院子冷清下来，地里没有农活，荆柴篦子不再编织；孙男嫡女纷纷长大，外出上学。平常姐姐和哥哥会去看望母亲，但是他们也都成了家长，各有一摊子事。有一段时间，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几个妇女，为了散心和活动身体，她们相约一起到山上拾柴火，但不久后便作罢了。与母亲做伴的是一台坏了又修的电视机，她常看的是戏剧频道，其实她主要是听戏，并不在意电视里唱的是京剧还是豫剧，是《空城计》还是《穆桂英挂帅》。她在这个院子里，子女们在各自家里，相安无事；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她的电视一直开着，她却时常在电视机前坐着睡着了。慢慢地，电视能开半天，她能坐半天……我回家看她时，她坐着抬起头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做饭”，但是她却不动身体。炉子里的火忽明忽暗，锅的饭是剩的，最后还是我来刷锅、做饭。冥冥之中，我在担心什么事情。2018年秋天，我回家，我姐给我说母亲时常忘了做饭、吃饭，出门也会忘了回家的路。于是我们姊妹几个商量了如何轮流照顾母亲。在这段暗淡时光里，母亲不太出门，也不太记事和认人，常把我认作我三舅。但是有些悠远的事情，她却能如数家珍，比如姥姥家里的事、老房子的事；她感慨不能到山里给姥姥烧纸啦，无法……其实，我想她的症状与她缺少说话和交流有关，孤寂一人、一个院子，任何人都会慢慢疏懒于思考和活动。我有时也想与她多说说话，但是说了几句话，我发现她已睡着啦。她睡时，我就坐在她身旁在凳子上看书和写东西。母亲屋子的灯不太亮，味道也不太好，但是就在这样一种无声的相伴中，我写出了两篇富有自我见地的论文。这种有书的场景自我小时候就有，那时，母亲在屋里干活，我在看小人书，她那时应是人生最美的阶段，而现在，我拥有了厚重人生，她则慢慢衰老。一天早晨，哥哥一个电话把我召回老家，母亲去啦。她去的比较安详，与她与世无争的性格相吻合。在她最后的几年，我看着她的境况我想了很多，既回忆了她以前的事情，也想了想我未来的处境；既思考了一些人生沉重的事情，也厘清了一些生命澄明之处。
一个人，一个时代；每个人的时代长短不一、内容有别；各自经历的苦难不同，彼此体会到的幸福相异。不过，本真生活的人总以善良为本、无争为念，他们辛劳一生，爱眷着子女和亲人，温暖着乡邻和远朋。对于母亲那一代人来说，她们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远大前景，她们的时代静静地开始，谦逊地辉煌，悄悄地落幕。但是她们暖人的话语会时常被我们忆起和谈起，她们的人生智慧总会在我们人生困顿时显示它们的辉光。我们也有我们的时代，它们并不比父母的时代高贵，但是我们多了些选择和从容，不过，认真生活和善待他人是一代代人的共同信念和相似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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