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秋声赋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苏东坡的前辈，是他执掌北宋文坛牛耳许多年，还参与编纂了《新唐书》《新五代史》大部头历史著作。其人头脑开通，文章写得平易近人，而又出其不意的好，与苏东坡风格相近，但也独自成家。我最早读到他的散文选集，是香港文汇报副总编、散文家曾敏之先生编辑的《欧阳修散文选》，好像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是竖排繁体本，当时几乎每篇都读过，细细体会，实在写得好，有文章家风采，为此我才购置中华书局版大部头欧阳修全集，以后则束之高阁，几乎沒有认真拜读过，只在需要查阅某篇文章时，才搬下书架，翻检一通，有点对不起这位文坛前辈大家。
今天，因看到立秋话题，微圈上有各种欧阳修秋声赋书法作品发上来，让我禁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秋声赋是欧阳修的名篇，以秋色秋声作赋，前辈文人虽多有之，但以欧阳修这样写成专赋，还是一着险棋，似乎比苏东坡前后赤壁赋还难写。收揽这种瓷器活，没有金钢钻可不行。而欧阳是的确有金钢钻的。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平常甚至美好的秋夜，万籁俱寂，明月在天，秋风作响，在书房读书的作者，忽然感觉到了秋声，与童子一段对话，引出秋声赋。这段文字，已写出了秋夜境界，让读者千百年以后，尚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可是文学家的笔力，似少有人出其右者。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这是从自然界角度，极写无形的秋气，带来一片肃杀之景，状难写之景于有形，于目前，让读者亦感受得到。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此则以自然界运行规律角度，解释秋之肃杀。从阴阳说，其为刑官，于时为阴；又以兵象言，则为金，以肃杀而为心；从音乐五律而言，则为商，主西方之音。这是古代人的天象观，故古代官方杀人，总在秋季。现代人读来，多概念化，而难免让人隔膜。写散文而至此，已为险棋，这种说理议论，于宋人虽多有之，但终究是不很高明的。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这是言万物于秋色秋声威严之气威迫下的无奈，于人则更为不堪。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叹曰，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它写出了一种哲人之思，虽无奈而境界阔大，以思想家目之可也。如周国平言，只有考察了人生边界的人，心怀才能豁达，欧阳修或得之矣。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此结尾也算写实，关照得好。此童子，与苏子从东坡夜宴归来，敲门不应，只听鼻息已雷鸣的童子，是一样的。这也难怪。谁有这么多闲心思去思考这些劳什子事呢？欧阳子也觉得孤独，但并无责怪之意，他只听四壁虫声唧唧，似助其叹息而已。这里用得着李商隐诗，琴瑟无端五十弦，如果三弦琴，当无此烦恼了。
《秋声赋》是欧阳修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秋的作品，作者时年五十三岁，虽身居高位，然有感于宦海沉浮，政治改革艰难，故心情苦闷，乃以“悲秋”为主题，抒发人生的苦闷与感叹。这里用得着王安石《葛溪驿》诗为之作解：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一代文豪，草木摇落，最关性情，此亦天壤之间敏感于心的有良知文学家之共性。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是苏东坡的前辈，是他执掌北宋文坛牛耳许多年，还参与编纂了《新唐书》《新五代史》大部头历史著作。其人头脑开通，文章写得平易近人，而又出其不意的好，与苏东坡风格相近，但也独自成家。我最早读到他的散文选集，是香港文汇报副总编、散文家曾敏之先生编辑的《欧阳修散文选》，好像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是竖排繁体本，当时几乎每篇都读过，细细体会，实在写得好，有文章家风采，为此我才购置中华书局版大部头欧阳修全集，以后则束之高阁，几乎沒有认真拜读过，只在需要查阅某篇文章时，才搬下书架，翻检一通，有点对不起这位文坛前辈大家。
今天，因看到立秋话题，微圈上有各种欧阳修秋声赋书法作品发上来，让我禁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秋声赋是欧阳修的名篇，以秋色秋声作赋，前辈文人虽多有之，但以欧阳修这样写成专赋，还是一着险棋，似乎比苏东坡前后赤壁赋还难写。收揽这种瓷器活，没有金钢钻可不行。而欧阳是的确有金钢钻的。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余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
说起来，这其实是个平常甚至美好的秋夜，万籁俱寂，明月在天，秋风作响，在书房读书的作者，忽然感觉到了秋声，与童子一段对话，引出秋声赋。这段文字，已写出了秋夜境界，让读者千百年以后，尚觉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这可是文学家的笔力，似少有人出其右者。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这是从自然界角度，极写无形的秋气，带来一片肃杀之景，状难写之景于有形，于目前，让读者亦感受得到。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此则以自然界运行规律角度，解释秋之肃杀。从阴阳说，其为刑官，于时为阴；又以兵象言，则为金，以肃杀而为心；从音乐五律而言，则为商，主西方之音。这是古代人的天象观，故古代官方杀人，总在秋季。现代人读来，多概念化，而难免让人隔膜。写散文而至此，已为险棋，这种说理议论，于宋人虽多有之，但终究是不很高明的。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黝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这是言万物于秋色秋声威严之气威迫下的无奈，于人则更为不堪。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叹曰，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它写出了一种哲人之思，虽无奈而境界阔大，以思想家目之可也。如周国平言，只有考察了人生边界的人，心怀才能豁达，欧阳修或得之矣。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此结尾也算写实，关照得好。此童子，与苏子从东坡夜宴归来，敲门不应，只听鼻息已雷鸣的童子，是一样的。这也难怪。谁有这么多闲心思去思考这些劳什子事呢？欧阳子也觉得孤独，但并无责怪之意，他只听四壁虫声唧唧，似助其叹息而已。这里用得着李商隐诗，琴瑟无端五十弦，如果三弦琴，当无此烦恼了。
《秋声赋》是欧阳修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秋的作品，作者时年五十三岁，虽身居高位，然有感于宦海沉浮，政治改革艰难，故心情苦闷，乃以“悲秋”为主题，抒发人生的苦闷与感叹。这里用得着王安石《葛溪驿》诗为之作解：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一代文豪，草木摇落，最关性情，此亦天壤之间敏感于心的有良知文学家之共性。
夏日欲寻清凉地，莫不往山川密林。休闲之余，陶冶性情可也。山房周边，尚有林湖河渠，小道蜿蜒草木中，虽不修边幅，余极爱之。野花幽香，佳木繁荫，森然可喜者，以柏木林为最。余见《鸿秘》中有“柏叶汤”，采嫩柏叶，瓮中密悬经月，至干取末，入錫瓶点汤，汤嫩草色，醒酒宜人，夜话饮之最佳。又见以柏叶和他料为香，燃之可驱虫醒脑。余以为最佳闻香地，均不及柏林深处，闭目端坐，静气虚怀，可享天覆地载之气，悟万物长消之理，身神与之，岂不乐乎哉！
今天为立秋选取《古文观止》中关于秋天最出名的一篇辞赋并配合此文的古画古帖一起欣赏。
《秋声赋》 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图一【元 赵孟頫】
图二【清 华嵒】
图三至图九【明 文征明】
注解：在全球博物馆微博看到文征明的行书，我又添加了两张与欧阳修的文章合在一起编录。
《秋声赋》 宋 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图一【元 赵孟頫】
图二【清 华嵒】
图三至图九【明 文征明】
注解：在全球博物馆微博看到文征明的行书，我又添加了两张与欧阳修的文章合在一起编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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