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歌

明·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本来要睡觉了,被狗爪子扒拉了两下手机,滑到相册。如今生活破碎,基本没拍过照,相册成为我确认自己真的有做过点什么的储忆箱之一。p3被我设为壁纸过很长一阵,去四川帮朋友演戏,演地很烂,像屎一样,戏份又重。成片我羞愧到至今只看了一次,实在没有复盘的勇气。
那一年是我最垂危的一年,走在路上会随时死掉的程度。钱、家庭、死亡、学业、疾病、信念崩塌,主要是无知,况且那时没有爱。

意见相左时的争吵我都争不动,记忆里全是打板声,接着我重复重复再重复,代入时都在发呆。理解不了那在我眼中轻盈无比的情节怎会让她痛苦成那样,不愿用我的痛苦妥协她的痛苦,说不愿仿佛还有点主动性,根本不存在较量,是真的无劲可使。
把他逼地也看不下去了,最后一场室内戏,把所有人赶出场,给我留足空间,我俩跟一个长镜头耗了几个小时。全程他发火,我窝火,他开机,我重复。难听的话说尽,我终于哭了出来,但也只是又会哭了。他骂,我哭,哭两下,擦了,再来,效果还是不尽人意。

直到杀青戏。后来他惭愧地告诉我那场发火刻意的成分很高,并不是真的要伤害我,他觉得我没进去,怕重头戏给的劲不够,怕泄了气。事实证明他懊悔不已,我的表现让他完全应激了。
又哭又笑、又喊又默、又疯又舞、欲死还生的被逼疯的女人。我给足了他想要的,给过了头。二三十层的高楼天台,具体高度记不清了,我提前去的。他一进来就看见我已经站上楼沿在抽烟,吓地急忙跑来拉我,直到看到下面还有小天台,才一屁股坐地上,开了话匣,十分钟没缓过神。

我沿着楼沿来回走,向下望,人如蝼蚁,向对面望,窗平如水,向上望,天还是那个天,远不可及。太阳还没被吞,大义凛然,风却不受影响地狠刮,仿佛真能把我卷下去。我感受着、看着、想着、回忆着,他私语般的调度声离我越来越远,莫大的悲伤和憋闷袭来,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秒也忍不住,一刻也等不了,我演上了。到底是不是在演,我分不清,沉重感夸张地真实,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贴合过自卑的“她”。可那刻的痛苦那般殊途同归啊,我替她哭喊替她嘲笑替她沉默替她疯癫又狂啸,却是以我之名,我拉着她的手在狭窄的台沿松弛地舞、紧实地抱,却是舞我自己抱我自己…
片场极其安静,大家敛着呼吸不愿打扰,没人和我提机位,没人给我讲走位,光在哪我都不看见,完全掉进了排泄的黑洞。只隐约记得他站在哪,我要往哪走,等真晃到那眼泪又糊着头发找不到镜头。
楼下的保安被我喊了上来,不信是拍戏,硬要报警。大家边道歉边解释,他看到机子才催促了几次,为难地离开。

我爆发地太突然,捕捉地仓促,我们经验都不足。那就一条接一条地来,我们都以为我无法再重演那不加修饰的感觉,可那截台沿仿佛就是我的开关,我踏上一次崩溃一次,永无止境般。从抢日落抢到入夜,直到电池耗空,直到我也耗空。
中途我从痛苦中走出恢复意识,身体轻多了,休息时间摸着晾衣绳忍不住跳了一小段,很单纯的那种。后来发现也被拍了下来,剪了进去。
收工的放松和兴奋,大家拍着合照嚎叫几声放歌庆祝。我坐在沿角如烂泥般不停地抽烟,仿若隔世,仍然想哭,感动地想哭,却一滴也挤不出。

走地也匆忙,没聚上餐。刚走就收到大家又嘱咐又道歉又道谢又祝福的话语,车上盯着屏幕又哭了,到家的大半夜又收到他的道歉关心和称赞,又哭了。我认真地说了谢谢和抱歉,他真挚地要我好好的。
争吵误解在结束后我只剩下感谢。我一年甚至好几年的痛苦都在他给予的二十分钟里找到了寄托之所。做出这个决定在我的轨迹上是不合时宜的,但幸好我这么做了,尽管也付出了代价,连他也承担了我一小部分的代价。我明白他的心意,他看得见我的危机,找我来也承担着崩组的风险,但他也这么做了。他给了我出口,我接到了这个出口。
我说,“认真讲我在你这儿死过一回了,轻松多了。”
他:“快拉倒吧,你快别吓我了,这会儿心还在跳。你要好好的,你会好好的。”

这些话从没对谁说过,连这件事都没提起过,我这种暴露癖居然能留存这么久,有点惊讶。
我记得每一次跟组经历。我们稚嫩、频现窘迫,心思比脑子飞地快,狂妄又自傲,谁也瞧不上谁,拍起来却一样的不要命,顽固还执着,怎么野怎么来,什么时候满意什么时候结束。吵地一个比一个凶,不懂磨合却总别扭着说谢谢,结束后一起哭了又笑,等矫情完再继续吵,该难听的一分不少。
我也永远记得这里,这对我个人来讲足够特殊,因我确是借着“她”的死亡活了自己一次。除了感谢,唯有感谢。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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