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内杂记：《老哑》

老哑，瘦身长脸，大耳圆眼，直鼻宽口，五十开外，有耳不能听，张嘴乱呕哑，同号皆呼之老哑。

初入监号，恍惚病羊入狼群，惶惶然不知所措。被头铺厉声盘问一番之后，便接过一些冷漠和窃笑，悄悄挪向后面。

至墙角，一人忽拉衣襟，力甚猛。顾之，即老哑也。只见他连呕哑带比划：水管没头铺允许不准用，解小便必须蹲下，垃圾必须放进盆内等等，甚明了。我点头表示听懂，他便拍拍我肩膀，对我伸出大拇指以示褒奖。

自早至晚，除吃饭到风场外，其余时间老哑一直守护在墙角厕所边，那里俨然成了他的小王国。监号不足30平方米，经常二十人左右，你拉我便，甚是腥臭。往往一人刚蹲下，前面便有人大声吆喝“冲！冲！”那人说：“我还没拉出来呢。”可见号内腥臭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而厕所周围，却被老哑打扫得一尘不染，其味与别处并无异样。

老哑甚尽责，亦甚权变。每有人大小便，他必监视之。若见小便滴出池外，或便后不冲，他必呕哑之，并视其力量强弱区别对待。如弱小，则呕哑继之以拳脚；如均敌，刚呕哑并怒视之，以手指其错；如强悍，则呕哑以告前铺，令头铺训斥之。若是头铺如厕，则端盆接水，随时准备冲洗。是以头铺默认他的领地，并赐其分守而治之。

老哑为累犯入狱，已数被刑，故累犯中有识其者，言老哑出狱后，常不思悔改，仍以盗窃为生。某日，至一院落，见四周无人，盗骑三轮车而走。主人听见三轮车响，出屋视之，车不见矣，遂出寻之，见人骑其车而疾行，大呼之，老哑耳有不闻，人追其后而不觉，被逮告官，遂入监号。

号内屡丢内裤，一日晚，某犯又告头铺内裤失，头铺令搜之。至老哑，掀被露身，见已穿到身上。头铺令脱之，却发现有四条内裤均穿在身，老哑方欲争辩，而啼笑声中众拳脚已至矣。有飞天大盗史建，犹打不过瘾，待他人离开，复令老哑盘脚坐正，以手左右掴其脸。但见老哑端身正坐，挺胸昂首，略不躲避，亦无愠意。如此者，亦非一朝一夕之功。

监规明文禁烟，故烟、打火机皆违禁。虽如此，无奈烟民多而烟瘾大，实难禁矣。于是，便有了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号内称烟为“草”，称打火机为“扳手”。只要检查时不出事，平时管教睁半只眼而已。不料某日大检查，发现一团卫生纸中包有少许烟丝，管教左查右审，无人承认，管教怒而欲惩全体。飞天大盗史建告头铺曰：“吾闻烟丝臊臭，定是从厕所便池内取出，此事非老哑莫属！”于是老哑复被料理一番，告之管教又被整顿一番方罢。

后吾睡二铺，已属监号“贵族”阶层。一日梦遗，裤头方放入盆内，转脸之间已被老哑洗了，边洗边向我谄笑。吾病之，遂示意裤头归他。老哑喜出望外，对我伸出大拇指，拇指上节不停瞌头示谢。第二夜，见老哑已穿在内了。吾顾而逗之，让其脱掉还给我，一脸严肃。老哑知逗玩，遂双手两个大拇指并着，一起不停地对着我屈伸关节，做点头状。又作揖以谢，笑容可掬，引得众人皆捂嘴而笑。

老哑上过七年学，能写字，会哑语。一日用手私赞我良善，同号其他人凶恶，伸舌头以厌之。让他教我哑语，他用手拍自己胸口后，复用手指在太阳穴上摇两圈，再将食指、中指朝下，在空中作行走状，最后用两手掌搭成棚。吾不解，他在吾手掌上写“我想回家”四个字，我顿悟，继而心戚而泪流。

老哑关押六个月后释放，当夜，他将杂物包成一包，放置身边，唯恐谁取走似的。身上穿衣甚整洁，一夜未睡，至天亮，欣欣然若相亲。吾贺之，他用手比划：我家中有老母，近九十，再不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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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好恶著，则贤不肖别矣；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仁以爱之，义以正之，如此则民治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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