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的《燃烧女子的肖像》中 Marianne 为Héloïse 绘制的两幅肖像的解析,没忍住放到完整影评里,就先写先发了。主要是太长了,此条微博近 2000 字请谨慎阅读。(但我保证你读完更能磕到主创们的才华)

直观来看,两次肖像刻画的是完全不同的 H,第一幅温婉、安静,像是理想的贤妻良母,手势姿势相对「顺从」;而第二幅细看 H 没有动怒,但是眉眼间流露的是沉默、克制和一种涌动的力量,同时姿态上也更加强势。

这些区别从绘画的角度看,主要是由肤色和姿态(构图)带来的,另外还有不太明显的裙子的细节和背影的光感变化。(表情就…不说了)

1️⃣ 首先是肤色。第一次在片中看到第一幅肖像时,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 H 的红脸颊:这个非常跳戏的表现手法是 18 世纪洛可可艺术中的一个典型特征,洛可可风格代表作如图三,布歇(François Boucher)这幅蓬巴杜夫人。

在 H 看到这幅画时,她非常疑惑地问 M 我就是这样吗?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M 提到不只是她如何看 H,在绘画中有规则、框架、表现方式制约。

这里的规则其实就代表了一种传统的 18 世纪的观看方式,自然也是一种男性凝视,画一与画二比明显 H 被 M 磨皮美白。

这里说明,此时的 M 并没有跳出传统的牢笼,作为一个画家她也并没有真正去「看」她的描绘对象,只是依雇主要求按传统「批量制造」肖像。

2️⃣ 其次是姿态。这里是使 H 的形象变得更加独立、强势的关键。

在西方肖像画的传统中,正对观看者的肖像通常隐含一种交流、沟通欲望,画中人直视画外或是一种相对威严的「震慑」,如王室肖像 or 丢勒自画像;或是一种相对柔和的、无声的表达,典型如伦勃朗那种。

与正对观看者完全相反的是纯侧面的肖像,这种肖像代表了完全拒绝与观看者「交流」的沉默,画中人更愿意自行其是,这类在更早一些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中更常见,过了文艺复兴后就并不多了。

H 的第一幅画像是正面肖像中的第二种,第二幅则是正面侧面的择中:四分之三正面,这样的姿态使得 M 看起来虽不能拒绝被绘制肖像和随之而来的婚姻,但却代表了她一定程度上的拒绝迎合,她不愿主动与画外之人沟通,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姿态。

这两种姿势从构图上的体现也是明显的:并置两幅画,你能感受到,第一幅画中人是前倾接近观看者的,而第二张画中人是迟疑的,是向后下倚靠着的,画中人拒绝为了和观看者交流而向前倾。下面图四和图五我勾出的这形状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画一(图四)的整体构图是比画二(图五)的底边更短的三角形,如果我把二中三角形的左点延伸至画外裙摆的可能边界,这一点会更加明显。就算不这样画,把左下角裙子与画框边界看成一个单独的直角三角形,也同样能 get 这种感觉。

而从手部的姿态来看,在画一中 H 的两肩和手形成的很「顺」地向下走的三角形(or很窄的一个向下的四边形,算上肘部的话,另一只手几乎是直线斜下来),但是在画二中,两肩两肘和手在画面正中形成的是一个很「胖」的、上窄下宽的五边形。就算只连接右肩、肘和手,你也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有着相当稳固支撑的三角形。

(因为我不喜欢 7 张图所以画二的另一种结构分析图我放评论里)

3️⃣ 裙子袖口的褶皱,这是一个更加细微的点。图一突出表现了裙子袖口的褶皱而图二没有,一方面这与我刚才提到粉红脸颊画法的洛可可风格有关,尽管我觉得这幅画没法严格定义为洛可可风格,但是考虑到《肖像》的时代背景 1760 年左右,这时候洛可可这种华丽、奢靡、注重装饰和享乐的风格还在盛行中,所以这种处理是有受到其影响的。

而在图二中,之所以 M 没有再画笔墨去描绘 H 袖口的装饰,我自己理解的是:她已经看到了 H 内心的力量而明白,这样浮于外表,那个时代束缚女性、定义女性的装饰已经不适用于 H 了。

4️⃣ 背景光感,这点相当相当隐晦,并且我不敢保证我没有过度解读,因为这里我联想到的其实是福柯评价马奈画中用光的伦理性,一个颇为现代(19世纪)且有争议的做法:画中人由画外人的目光照亮。

这点背后其实有更复杂的艺术史追溯,我不敢说自己彻底研究明白了,所以这一条我不保证完全正确,不过你还是能看出来两幅画的区别:

画一中,最亮的是面部,背景也是如此,光从正对面部的画外垂直照射,在福柯对马奈的分析中,这个最典型的是图六《奥林匹亚》;

而画二中,左上明显亮于右下,即使依旧有从画外人目光投射的光,这里也同时有一束从 H 背后投射出的光照亮了左侧而将阴影投向右下,这束光也隐晦地打在了她自己身上,我觉得这是一种更内在的光感,也代表某种力量。

所以,结论就是:当 M 真正开始以自己的角度和方式看 H,她开始发现 H 身上的个性和力量,她借住 M 的帮助「看到」并理解了这些东西,最终画出了她自己真正的作品。这两幅画本身,就是最典型的,从男性凝视中的跳出,找到真正的、女性的「观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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