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到朋友们都在骂一首歌，歌词大意是女人三十岁了还没有嫁人，已经有皱纹了真的好可怜哦。
——我是理解不来这种逻辑的，所以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批评它。心平气和地讲道理，在我生存的这个世界里，婚姻是个艰难抉择。尽管人们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女性仍然在为婚姻和家庭牺牲更多自我发展、承担更多责任和义务。相应的，男性也不见得轻松多少。相比之下，只要不结婚，婚姻造成的一切潜在损失都不存在。皱纹什么能靠钱解决的问题算个屁。
所以这首歌的逻辑，就像“狂霸酷拽炫的高富帅内心是苦痛的，没有好清纯好不做作给他搞事情之前，他活得好孤独哦”。哇塞懂真多噢。
讲道理，我想这首歌可能背靠着一种迷思。这种观念倒是挺常见的，认为女性的价值在于绑上一个男性，并往往借口这是传统。传统这个锅其实背的也是冤，首先我国历史那么长，并没有一个始终如一的传统给你乱引用；其次，勉强要说的话，婚姻制度就像整个政治结构的末梢（婚姻联合了家族，而世俗家族又是政治建构的重要环节），女性通过相当仪式化的婚姻进入家计管理的领域，这样的婚姻更像是一种授权，而非“归宿”——任何社会都不会有这么简单的性别角色。
无论如何，随着这种婚姻制度所依附的整个社会结构（以及普遍的贫困、封闭和偏远）的消逝，实际上我们今天所说的婚姻关系，估计和许多自古以来的习惯一样，只剩下同一个名字了。
在现代，婚姻的政治意义已经非常淡化。它仍然重要，但它曾经代表的生活方式比如家族庇护早已消逝在历史里，更多只是私人生活的重大决策。就像现在学生读再多经书也没有进士给你考一样，现代女性的婚姻也不会再为她提供终身制的生活保障。
私人领域的婚姻（或相应的亲密关系）不再是使命，而是一个重要决策。长辈有时候会基于类似的迷思而劝我：女人嘛，“你再成功，也需要一个归宿。” 我知道这是出于善意的忧虑，有时候也会询问他们：“你说的这个归宿，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现实的益处呢？”
他们很有信心地说：“一个人老了没人养，平时也没人照顾……结婚了就好咯。”
我承认他们考虑的问题确实存在（过），在医疗和商业不发达的年代里，老年人生活所需的照料仅能仰赖血缘关系。至于照顾么，大多数人现在能给自己热个外卖就不错了，也没有谁照顾谁。这种误会我们就不要去跟老年人争辩了。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做饭还没外卖好吃。
我们所理解的私人间的亲密关系，和他们说的不得不然的婚姻是两回事：婚姻对他们来说是通向稳定生活的低保，而良好的亲密关系对我们是奢侈品，值得长久地互相学习和探索，用所有爱与灵智去照亮。
有没有可能，人可以继续依靠婚姻来实现终身发展？一天有位朋友跟我说起，她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感到迷茫，职业顾问问她：你有想过嫁个有钱人做全职主妇吗？
这个建议倒是挺新奇的，我们几个大龄未婚女青年凑在一起认真讨论了一下傍大款作为一种职业选择有什么好处。从收入角度来说想必还不错吧，其他的优势我不太懂，但想必确实有其吸引力。
好处是，如果婚姻本身能成为上升通道，它和个人终身发展的需求就不矛盾了。但我们认为这个职业有些很不理想的特点。你是那个唯一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吗？老板会为了留住你而提供职业培训和不断增长的薪水福利吗？一旦被裁，你的经验有可能分文不值，不大可能找到新的同类工作，而且会因为缺乏其他职场经验而完全陷入被动。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工作和生活要设法分开。如果你以家庭为职业了，上哪去抱怨烦人的老板和不配合的同事呢？
前几年我看地摊文学里的情妇界都刮着一股清风，起步低没资历，靠脸先拿住某个有钱人，每天勤学商务英语法语，和平分手后靠分手费和平时攒的钱去读MBA出国考证。大家都是成年人心里清楚：二十岁的脸所赚来的生计，绝无可能用到三十岁。不，不仅是脸。生活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在20岁的时候拥有的任何东西，除非是在那些超级保守的行业（我一个也想不出。皇室？）哪怕是有很多很多钱，都不能坐享其成到30岁时仍然发挥同等效用。
这并不是说家庭、婚姻或者任何伴侣关系就是基于利益的。正相反，我觉得这世界非常清晰的一点是，只有真正的在乎、支持、共同发展、自省与沟通，和情感上的保持共鸣，才能够维系真实长久的情感关系，否则只是被绑在一起的两人三脚而已。爱、信任和共同生活的期许，从来不是什么保障，而是一种不断推进的成就，这种关系需要不断完善的个性和才能来维系。而那些又要把婚姻视作现实保障，又不考虑长期风险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梦。所以如果再有人跟你说“还是要结婚了才能有个归宿/幸福/包治各种头疼脑热/实现人生巅峰”请让他们冷静一点。我们普通人类思维这么狂野不利于生存。
这篇文章是要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正视生活，别做梦。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里，每个人都在拓展自己的边界。社交网络和广告不停地给人们提供新的工具和知识，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有生之年我们都会在大量新信息、新技术和新概念的冲刷下度过。社交圈、职业和专业知识在变化，生活方式在变，家人也在变，想和其中任何一方保持同步都需要付出努力。现代生活在迫使我们变得自律、高效、博闻和独立，以有力并谦卑的姿态和社群共生。我们需要社交网络、自我管理和培养、各种娱乐、各种碎片化学习，才能避免被时代甩进阴沟，而婚姻在这方面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在这狂飙猛进的现代海洋上，个体间结合对风浪的抵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不要说“趁年轻结婚/有男朋友/生孩子就好了”这种傻话，就像公司会裁员，老公会转移财产，男朋友会分手，孩子会青春期。这些行动和其他任何行动一样，会产生潜在风险，它们不是金融骗子，不会承诺一次投资终身回报。考虑到这种必然长期持有的状态，可能会面临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虽不至于鄙弃爱和祈祷，但必不能心存侥幸。
且不管有没有做这些事，皱纹和白发还是会找上你。至少那时候可以对自己说，我没有为庸庸碌碌而后悔吧。
无论在哪个年纪，桑塔格都是那么好看。
好消息是，好伴侣仍然会是这样的世界里最温柔而坚定的安慰。但这不是说说这么简单，如果仍然用职场来打比方的话——你要招个长期岗位，需要选择一个高合作、能成长、关键时刻还能挑大梁的人，一个发生冲突也能妥善解决不留心结的人，最好还能有远见和魄力。这样的人谁不想要？你用什么留住ta呢？好歹自己也得是个高潜力、有远见，未来发展趋势多少比较一致的雇主吧。爱也一样，它不是什么静止的保障或承诺，而是一种力量，它意味着去试图成就彼此的江河，而不是相濡以沫的泥沼。
所以说回开头的那首歌。十年前，有个小学生严肃地对我说：“女人嘛，没了年轻漂亮啥也没有了。”当时噗地笑了出来，啊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在现实社会里，人们的生存之道对脸和生育力的依赖越来越少，事实上能这么简单运作的社会也并不曾存在过，这种逻辑更可能只是人们缺乏社会史视角时的胡乱假定。在这个想象出的社会规则里，不曾见不曾想生活中真实问题的那些人，天真地信仰婚姻即归宿，职业就是混口饭，不生儿子是天谴，地里拔出来随便啥玩儿包治百病。他们还觉得三十岁没结婚的女性好可怜。我们这些人小学毕业以后忙于自我发展和准备未来，无从想象他们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才能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也没什么动力去拯救他们于这霓虹色的幻梦。
最多就是，面对这些怀有幻梦的人们，让我们在焦虑着自己还不够努力之余，有空就祝福他们的梦永远都靠得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