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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值得》56-57
前文:https://t.cn/A6o4VEgr
56.
我爸退了烧之后病好起来就快多了，他们在三亚拖延了好几天，定了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去。同行的员工拖了老板的福，在外带薪度假玩了这么久，眼看假期就要走到头，嚷嚷着要去游泳。
海边有一片特意隔离出来的浅水区游泳，我爸对手底下的人一向宽容，他们说要去就包了场，一群人欢呼着去买了泳衣泳圈，吃过午饭也顾不得今天太阳正烈，一个猛子冲向海边。
我妈兴致不高，穿着泳裤戴着墨镜懒洋洋地躺在岸边的沙滩椅上叼着吸管喝椰汁。三亚的椰汁都是直接一个大椰子去了壳在顶上开个小口喝的，他午饭吃咸了渴得厉害，没一下就喝完了，捧着那个大椰子研究里面的椰肉，我爸衣冠整齐地坐在他旁边看一份报表，头也不抬地把手边的椰子推过去:没喝过。
他这个副总当得日理万机，断断续续病了几天积了一堆工作，今天本来都没打算出门，硬是被他们说出来逛逛去去病气给架出来了。
我妈瞟了一眼那个椰子没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下去游两圈。
我爸闻言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我妈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前为了让我爸教他游泳临时撒的谎，他后知后觉地为以前干的蠢事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好在我爸什么也没说，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淡淡应了:嗯，去玩吧。
我妈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炽热的午后，他穿了一件长袖衬衫，每个扣子都严丝合缝地系得紧紧的，坐在遮阳伞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看起来禁欲冷漠得像个年轻死神。
三年前他最喜欢我爸这个样子，在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人的时候，他们宿舍一起去过一次泳池派对，冷漠英俊的大男生只脱了上衣躺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就钓上来一池的美人鱼。他们几个玩嗨了，偶然路过看到我爸挨个礼貌地拒绝过来要微信的女生幸灾乐祸地狂笑，我爸拧着眉无奈地看过来一眼:喂——
我妈心里像被蝎子的尾刺轻轻一蛰，忽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麻痒，穿过人群笑着过去搭他的肩:不好意思啊这位帅哥我借走一下。
而如今看着这个人，时光倒回，他却再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心里像垒了一摞高高的瓦片，摇摇欲坠地发沉。
有个女生玩得浑身都湿漉漉的，上岸的时候踩出一连串的脚印，壮着胆子叫她老板:龚总，下来游泳呀！
我爸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袖口，礼貌性地勾了勾唇角:我不会游泳，你们玩吧。
骗人。
我妈一步一步朝着海边走去，心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声音。
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好像消失在了时光的滚滚洪流中，但他又如此真实地存在。
他低头摸了摸胸口，掌心里传来强劲有力的跳动，他却觉得那里空空荡荡的。
他终于意识到他这辈子没再对谁有过那么强烈的心动，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昨天产生那么强烈的痛苦之后曾经有一瞬间无比害怕自己重蹈覆辙，但他今天幸运地发现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他依然会感到痛苦，但已经不会再心动了。
晚点时候他们回了酒店，我爸如今不用瞒着我妈，吃药的时候已经坦然了许多，他那些报表终于赶在临睡前看完了，合上电脑抬头就看到我妈顶着一头湿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你过一会再去洗澡，热水好像用完了。
我爸揉了揉眉心，应了声好，我妈随手拿毛巾把头发擦得乱七八糟的，坐到了他对面的床上，他低头在玩一个消消乐的小游戏，玩了一会才感觉有人在看他，抬起头就撞进我爸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他没说话，我爸也没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我妈首先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玩游戏，我爸也没有再看他，拿着水杯添了一杯热水。
他们维持着这种平静的假象直到我爸洗完澡熄了灯，一片寂静里，忽然响起我爸的声音:你头发擦干了吗？
擦干了。我妈睡意朦胧似的，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就不说话了。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的床边，我妈闭着眼，沉睡的轮廓被勾勒得一清二楚，我爸慢慢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像要在最后的一个夜晚把这个身影永远烙在眼里。
他比三年前要瘦了点，从前他脸上总有些难消的肉感，总是活泼乐观的，像一轮永远明艳的太阳，捧着一腔赤忱的真心递到他跟前变着法地撒娇卖乖：你看看我吧，你多喜欢我一点吧。
可现在他变了许多，三年过去还拔了点个子，那点肉感已经不显，五官的优势更加突出，人瘦了话也少了，却越发漂亮，沉静得像一汪藏在水里的月亮。
唯独他笑着的时候，那双眼依然温润生光，所有的分离苦难仿佛在他一个笑里轻巧地消弭，而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也仅仅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一如当年他那次不为人知的凝视。
57.
他们第二天坐上了回去的飞机，这趟回程的机票是他们当晚买的，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座位的纰漏，我爸坐在前面，我妈跟他隔了几排的位置，其余人看老板全程都没怎么说话，自然不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他们在机场门口分别，合作即成，我妈的任务到此结束，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小庄开车路过公交站的时候还看到他站在那等车，摇下车窗热情邀请:坐我们车回去吧张哥。
公司的车停在附近，他充当司机，后面坐的是谁不言而喻，我妈眼睛都不往后座看，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不用了，我坐公交回去很快的。
他没注意后座的车窗降下了一条缝，很快又紧闭上了，小庄也不勉强，开开心心地和他道别:那有空一起吃饭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回来之后积压的事情多得很，连轴转了整整一周多才解决完，我爸给他们放了个假，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利用这点美好的假期去哪里团建。
我爸对这些事兴趣不大，由着他们自己商量，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他们假期不过三天，一群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什么好的去处，最后就拍定了去郊区的自然风景区露营。
提议的人生怕老板不同意，为了彰显自己这个建议的优秀，还特地上网找了很多图片以增加说服力，我爸翻文件的手顿了顿，默然不语地看他一帧一帧地翻动图片，声情并茂地描绘:那边风景真的不错，山也不太高，营地旁边就是小溪。
他想起什么似的一击掌:哦对，起得早的话还可以去看日出。
我爸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几张图片，轻轻颔首:嗯，那就去吧。
三年过去，这个地方改变并不大，跟他们上次来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之前喝酒的小店扩大了规模，那些草木仿佛又长高了许多，难得出来玩一趟，大家都兴致勃勃的，出来玩我爸自然也不会扫兴，只不过旧地重游，他的身份已然不同，他们既不敢叫老板烤肉，也不敢叫老板喝酒，好在我爸也不想扫他们的兴，很快站起来:我去山上逛逛。
他们中午来的，玩了一天这会已经快接近傍晚时分，山风迎面扑来，带来草木辛辣的香味，夕阳把天边染得像泼洒出来的一片橘色颜料。
我爸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通往山顶的小路上，这个地方平时鲜少有人来，没人打理路边的灌木长得越发嚣张，探头探脑地时不时就要勾到人的衣襟，我爸耐心地把袖子上的枝杈拨开，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声惊呼，他停顿了几秒钟，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恍惚中看到我妈正气鼓鼓地站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一边扯着自己的裤脚一边抱怨:“嗨呀，这是什么路，差点把我绊倒啦！”
我爸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见我爸见死不救，很不高兴地叉起手:“傻站着干嘛，过来帮我一下呀！”
我爸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上前帮他把勾着裤脚的木藤解开，他这才高兴地蹬了蹬腿往前跑:“走吧走吧，我们去看夕阳！”
他跑得快，我爸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出声提醒:慢点跑别摔了。
我妈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笑容灿烂地点了点头，又挥手招呼他:“知道啦，你走快点啊你是慢吞吞国王，一会太阳都下山了。”
我爸跟上他的脚步，他话比平时还要多，小喜鹊似的说个没完，一会想去这棵树上摘果子，一会要去追前面一闪而过的松鼠。他说什么我爸都温声应着，我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又兴奋地给他指:“哎你看前面是不是上次我们来看日出的那个大石头。”
我爸听他说了一路也不觉得烦，他们两个在那个石头上坐了一会，我妈一看天色才着急起来，拉着我爸往山上跑:“快天黑了来不及了！”
他们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那个破旧的凉亭，透红的夕阳软趴趴地挂在山头，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像一块幕布缓缓地隐去天地间的所有色彩，我妈面对着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脸上被映得红扑扑的，轻声感慨:“好漂亮啊。”
他站在凉亭里，夕阳留下的一点余晖潮水般从他身上迅速褪去，他变成一个朦胧的黑色影子，边缘却在闪闪发亮。
他被一声快门惊动，转过头去看我爸:“干嘛，偷拍我啊。”
我爸放下相机，他的取景框里除了风景空无一物，他却视若无睹，只看着我妈温声说:我拍太阳呢。
我妈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喃喃地说:“那你要抓紧时间多拍几张啊。”
“太阳马上就下山了。”
他们心知肚明的，药物副作用导致的幻觉会随着药物的改进和他症状的好转逐渐消失，从他第一次吃下药的时候就知道，他一个人躺在冰冷干净的病房里，静静等待药物起效，可当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慢慢褪去之后，他睁眼就看到那个人站在病房门外，很不满似的，皱着眉跟他说话:“这个门打不开，你怎么把我锁在外面啦。”
他好久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连滚带爬地下床去把反锁的门拧开了，门外路过的护士投来惊诧的眼光，那个人仍旧笑眯眯地，蹲下来扶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嘛。”
他满腔酸苦没说出口，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哦，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永远都在的。”
他看着那个人清澈的眼睛，他冷静地知道自己疯了，但是这个世界不会跟着他一起疯。
我妈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跟他一样的事，开玩笑似的问:“拍好了没有呀，我要走啦龚俊。”
我爸拿着照相机，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苦中作乐地想，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却像是已经分别了上万次。
我妈皱了皱鼻子，笑得看起来有点难过:“虽然我们说过很多要一起做的事还没有做，都来不及了。”
“我说的那些手表啊金鱼啊你都记住了没有啊？”
我爸点了点头，我妈眼里汪着浅浅的泪，嘴角却扬得很高:“你点什么头，我乱说的，你还是不要记住了。”
“你这个人嘴又硬脾气又倔，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也不说，我每次都要猜你在想什么，好累的。”
我爸眼圈通红，他不想叫他难过，只笑着说:知道了，我会改的。
“嗯嗯，这个要记得啊，以后跟别人相处也要机灵一点。”
我爸又点了点头，我妈唠唠叨叨的，继续说:“还有啊。”
“你要开心一点啊。”
他转头看向昏暗一片的天空，慢慢地说:“太阳是落下去了，不过很快又会升起来的。”
“我就陪你到这里了，但是你不要怕，往前走，会有更好的未来的。”
他说完也不等我爸回答，像是终于交代完了所有想说的话，飞快地扑过来给了我爸一个单方面的拥抱，那点冰凉的温度像水一般从他怀里流逝，我妈松开手，朝着下山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踮着脚挥了挥手:“那我走啦，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想我啦。”
他走得很快，像只留不住的飞鸟，一下也不曾回头，背影和墨黑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我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空了一块巨大的洞，呼呼地漏风，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山风打着转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山脚下的万家灯火距离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天地间浩渺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还没说出那句再见，他知道不会再见了。
你老不认路，下山的路太陡了，你慢点走。
TBC.
前文:https://t.cn/A6o4VEgr
56.
我爸退了烧之后病好起来就快多了，他们在三亚拖延了好几天，定了明天下午的飞机回去。同行的员工拖了老板的福，在外带薪度假玩了这么久，眼看假期就要走到头，嚷嚷着要去游泳。
海边有一片特意隔离出来的浅水区游泳，我爸对手底下的人一向宽容，他们说要去就包了场，一群人欢呼着去买了泳衣泳圈，吃过午饭也顾不得今天太阳正烈，一个猛子冲向海边。
我妈兴致不高，穿着泳裤戴着墨镜懒洋洋地躺在岸边的沙滩椅上叼着吸管喝椰汁。三亚的椰汁都是直接一个大椰子去了壳在顶上开个小口喝的，他午饭吃咸了渴得厉害，没一下就喝完了，捧着那个大椰子研究里面的椰肉，我爸衣冠整齐地坐在他旁边看一份报表，头也不抬地把手边的椰子推过去:没喝过。
他这个副总当得日理万机，断断续续病了几天积了一堆工作，今天本来都没打算出门，硬是被他们说出来逛逛去去病气给架出来了。
我妈瞟了一眼那个椰子没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下去游两圈。
我爸闻言抬头轻轻看了他一眼，我妈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前为了让我爸教他游泳临时撒的谎，他后知后觉地为以前干的蠢事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好在我爸什么也没说，把目光重新投回电脑上，淡淡应了:嗯，去玩吧。
我妈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炽热的午后，他穿了一件长袖衬衫，每个扣子都严丝合缝地系得紧紧的，坐在遮阳伞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看起来禁欲冷漠得像个年轻死神。
三年前他最喜欢我爸这个样子，在他还没有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人的时候，他们宿舍一起去过一次泳池派对，冷漠英俊的大男生只脱了上衣躺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就钓上来一池的美人鱼。他们几个玩嗨了，偶然路过看到我爸挨个礼貌地拒绝过来要微信的女生幸灾乐祸地狂笑，我爸拧着眉无奈地看过来一眼:喂——
我妈心里像被蝎子的尾刺轻轻一蛰，忽然生出些难以言说的麻痒，穿过人群笑着过去搭他的肩:不好意思啊这位帅哥我借走一下。
而如今看着这个人，时光倒回，他却再生不出什么旖旎的心思，心里像垒了一摞高高的瓦片，摇摇欲坠地发沉。
有个女生玩得浑身都湿漉漉的，上岸的时候踩出一连串的脚印，壮着胆子叫她老板:龚总，下来游泳呀！
我爸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袖口，礼貌性地勾了勾唇角:我不会游泳，你们玩吧。
骗人。
我妈一步一步朝着海边走去，心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声音。
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少年好像消失在了时光的滚滚洪流中，但他又如此真实地存在。
他低头摸了摸胸口，掌心里传来强劲有力的跳动，他却觉得那里空空荡荡的。
他终于意识到他这辈子没再对谁有过那么强烈的心动，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昨天产生那么强烈的痛苦之后曾经有一瞬间无比害怕自己重蹈覆辙，但他今天幸运地发现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他依然会感到痛苦，但已经不会再心动了。
晚点时候他们回了酒店，我爸如今不用瞒着我妈，吃药的时候已经坦然了许多，他那些报表终于赶在临睡前看完了，合上电脑抬头就看到我妈顶着一头湿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你过一会再去洗澡，热水好像用完了。
我爸揉了揉眉心，应了声好，我妈随手拿毛巾把头发擦得乱七八糟的，坐到了他对面的床上，他低头在玩一个消消乐的小游戏，玩了一会才感觉有人在看他，抬起头就撞进我爸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里。
他没说话，我爸也没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我妈首先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玩游戏，我爸也没有再看他，拿着水杯添了一杯热水。
他们维持着这种平静的假象直到我爸洗完澡熄了灯，一片寂静里，忽然响起我爸的声音:你头发擦干了吗？
擦干了。我妈睡意朦胧似的，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爸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就不说话了。
窗外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们的床边，我妈闭着眼，沉睡的轮廓被勾勒得一清二楚，我爸慢慢地翻了个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像要在最后的一个夜晚把这个身影永远烙在眼里。
他比三年前要瘦了点，从前他脸上总有些难消的肉感，总是活泼乐观的，像一轮永远明艳的太阳，捧着一腔赤忱的真心递到他跟前变着法地撒娇卖乖：你看看我吧，你多喜欢我一点吧。
可现在他变了许多，三年过去还拔了点个子，那点肉感已经不显，五官的优势更加突出，人瘦了话也少了，却越发漂亮，沉静得像一汪藏在水里的月亮。
唯独他笑着的时候，那双眼依然温润生光，所有的分离苦难仿佛在他一个笑里轻巧地消弭，而在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也仅仅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一如当年他那次不为人知的凝视。
57.
他们第二天坐上了回去的飞机，这趟回程的机票是他们当晚买的，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座位的纰漏，我爸坐在前面，我妈跟他隔了几排的位置，其余人看老板全程都没怎么说话，自然不敢在这时候触他霉头，他们在机场门口分别，合作即成，我妈的任务到此结束，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小庄开车路过公交站的时候还看到他站在那等车，摇下车窗热情邀请:坐我们车回去吧张哥。
公司的车停在附近，他充当司机，后面坐的是谁不言而喻，我妈眼睛都不往后座看，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不用了，我坐公交回去很快的。
他没注意后座的车窗降下了一条缝，很快又紧闭上了，小庄也不勉强，开开心心地和他道别:那有空一起吃饭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们回来之后积压的事情多得很，连轴转了整整一周多才解决完，我爸给他们放了个假，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利用这点美好的假期去哪里团建。
我爸对这些事兴趣不大，由着他们自己商量，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他们假期不过三天，一群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什么好的去处，最后就拍定了去郊区的自然风景区露营。
提议的人生怕老板不同意，为了彰显自己这个建议的优秀，还特地上网找了很多图片以增加说服力，我爸翻文件的手顿了顿，默然不语地看他一帧一帧地翻动图片，声情并茂地描绘:那边风景真的不错，山也不太高，营地旁边就是小溪。
他想起什么似的一击掌:哦对，起得早的话还可以去看日出。
我爸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几张图片，轻轻颔首:嗯，那就去吧。
三年过去，这个地方改变并不大，跟他们上次来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之前喝酒的小店扩大了规模，那些草木仿佛又长高了许多，难得出来玩一趟，大家都兴致勃勃的，出来玩我爸自然也不会扫兴，只不过旧地重游，他的身份已然不同，他们既不敢叫老板烤肉，也不敢叫老板喝酒，好在我爸也不想扫他们的兴，很快站起来:我去山上逛逛。
他们中午来的，玩了一天这会已经快接近傍晚时分，山风迎面扑来，带来草木辛辣的香味，夕阳把天边染得像泼洒出来的一片橘色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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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站在原地看着他，他见我爸见死不救，很不高兴地叉起手:“傻站着干嘛，过来帮我一下呀！”
我爸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上前帮他把勾着裤脚的木藤解开，他这才高兴地蹬了蹬腿往前跑:“走吧走吧，我们去看夕阳！”
他跑得快，我爸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出声提醒:慢点跑别摔了。
我妈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笑容灿烂地点了点头，又挥手招呼他:“知道啦，你走快点啊你是慢吞吞国王，一会太阳都下山了。”
我爸跟上他的脚步，他话比平时还要多，小喜鹊似的说个没完，一会想去这棵树上摘果子，一会要去追前面一闪而过的松鼠。他说什么我爸都温声应着，我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又兴奋地给他指:“哎你看前面是不是上次我们来看日出的那个大石头。”
我爸听他说了一路也不觉得烦，他们两个在那个石头上坐了一会，我妈一看天色才着急起来，拉着我爸往山上跑:“快天黑了来不及了！”
他们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那个破旧的凉亭，透红的夕阳软趴趴地挂在山头，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像一块幕布缓缓地隐去天地间的所有色彩，我妈面对着那轮即将落下的夕阳，脸上被映得红扑扑的，轻声感慨:“好漂亮啊。”
他站在凉亭里，夕阳留下的一点余晖潮水般从他身上迅速褪去，他变成一个朦胧的黑色影子，边缘却在闪闪发亮。
他被一声快门惊动，转过头去看我爸:“干嘛，偷拍我啊。”
我爸放下相机，他的取景框里除了风景空无一物，他却视若无睹，只看着我妈温声说:我拍太阳呢。
我妈露出一个有点傻的笑，喃喃地说:“那你要抓紧时间多拍几张啊。”
“太阳马上就下山了。”
他们心知肚明的，药物副作用导致的幻觉会随着药物的改进和他症状的好转逐渐消失，从他第一次吃下药的时候就知道，他一个人躺在冰冷干净的病房里，静静等待药物起效，可当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慢慢褪去之后，他睁眼就看到那个人站在病房门外，很不满似的，皱着眉跟他说话:“这个门打不开，你怎么把我锁在外面啦。”
他好久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连滚带爬地下床去把反锁的门拧开了，门外路过的护士投来惊诧的眼光，那个人仍旧笑眯眯地，蹲下来扶他:“怎么搞成这样了嘛。”
他满腔酸苦没说出口，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哦，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永远都在的。”
他看着那个人清澈的眼睛，他冷静地知道自己疯了，但是这个世界不会跟着他一起疯。
我妈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跟他一样的事，开玩笑似的问:“拍好了没有呀，我要走啦龚俊。”
我爸拿着照相机，只是看着他没有回答，苦中作乐地想，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却像是已经分别了上万次。
我妈皱了皱鼻子，笑得看起来有点难过:“虽然我们说过很多要一起做的事还没有做，都来不及了。”
“我说的那些手表啊金鱼啊你都记住了没有啊？”
我爸点了点头，我妈眼里汪着浅浅的泪，嘴角却扬得很高:“你点什么头，我乱说的，你还是不要记住了。”
“你这个人嘴又硬脾气又倔，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也不说，我每次都要猜你在想什么，好累的。”
我爸眼圈通红，他不想叫他难过，只笑着说:知道了，我会改的。
“嗯嗯，这个要记得啊，以后跟别人相处也要机灵一点。”
我爸又点了点头，我妈唠唠叨叨的，继续说:“还有啊。”
“你要开心一点啊。”
他转头看向昏暗一片的天空，慢慢地说:“太阳是落下去了，不过很快又会升起来的。”
“我就陪你到这里了，但是你不要怕，往前走，会有更好的未来的。”
他说完也不等我爸回答，像是终于交代完了所有想说的话，飞快地扑过来给了我爸一个单方面的拥抱，那点冰凉的温度像水一般从他怀里流逝，我妈松开手，朝着下山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踮着脚挥了挥手:“那我走啦，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想我啦。”
他走得很快，像只留不住的飞鸟，一下也不曾回头，背影和墨黑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我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空了一块巨大的洞，呼呼地漏风，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山风打着转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山脚下的万家灯火距离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天地间浩渺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还没说出那句再见，他知道不会再见了。
你老不认路，下山的路太陡了，你慢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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