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有一股暖融融的淡味糖果味，没有人吃糖，大概是可塑橡皮融化的味道。窗帘拉上了，窗户却没有关，显得空旷的风和运动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卷来的。
没有人说话，铅笔在画纸上摩擦，沿着某种古老的曲调一阵阵地响。我面前的灯是暖黄色的，让人想起浴室、枕头和亚麻布。教室不大，近三十个人和画板一起散漫地排开，体温相互侵蚀，我的面颊微微发烫。
从早八上到下午五点，没有课间，时间像是被遗忘了，心浮气躁的事物也暗暗沉淀下来。瘦高结实的老师，在顶楼的楼道里游走。墨蓝色的衣服，卡其色的裤子，灰白色的头发，一顶鸭舌帽。他有时坐在铺着红色绸子的小桌前，有时绞动着手走动。他是个老人了，疲惫却驱动他开口讲起以前的故事。
他走动，我的目光落在画板和石膏上，眼睛无法捕捉他的行径，耳朵却听到他的声音。
老师讲曾经的少年宫和文化馆，素描课是报了名就能去的，没有收费，单单的是画。老师讲这里曾经没有素描教室，同学们背着画板画具，在澡堂里、食堂的地库、某个楼层最大的一间教室里上课。石膏像也被搬来搬去，我看着那些石膏，上面没有什么磨损。仿佛流浪的素描课，曾经在这个校园里进行。
老师讲原本教室里没有画板，可是学校有展览会。同学们的作品被表在画框里供人参观。后来呢，再也没有展览了，经济类院校要什么业余素描展览呢？展览场地批不下来了。
老师讲调子，明暗和空间感，讲怎么让球体转起来，怎么让正方体立起来。教室的灯是灭的，我在圆柱的边缘排线，恍惚间看见它在缓缓滚动。画是活的，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老师讲大千世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长处和短处，这再正常不过了。老师讲毕加索，年轻的毕加索就能画出最写实的东西，可画总是要变的，于是他寻找孩子的角度来作画。画总是要变的。
老师讲……他从未讲过这么多话，看得出来他很开心，虽然声音仍是像老树一样立在荒野里，灰白的眉毛仍静静地立着。但他心里高兴。
高兴些什么呢？我想。高兴有孩子们愿意画画，高兴石膏像上又打上了光，高兴两整天的世界里小白们都有了大进步。
他高兴得，仿佛我们要一直这么画下去了。每周六都如此，日日和素描在一起。他规划，计算，说着每天不用八节课，六节课就好。每天六节课，上个八周，画起来绝对不一样。
他高兴得，在石膏像前走动，在画架间走动，指指一位同学画的断臂的维纳斯。我看着维纳斯女神，看着那幅画，在庆幸中感到一阵悲哀。
临下课前，老师拿起红色扫除，把教室里打扫了一遍。他洪亮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来，又从门外消失，再从别的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他说“咱”，像是把我们当成关门弟子。不过下周，再一个上午，一切就该结束了。
是啊，人总是和艺术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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