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耳朵（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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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https://t.cn/A6aInIR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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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太有钱怎么办？
阿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苦恼——这么大的人情要怎么还得清啊？
买同样价位的东西给小烁还礼，他肯定没有这样的实力，就只能，尽量在其他的方面给他多做点事情了。
俩人从商场回到家，时间是傍晚，阿肖主动提出来给陈烁做晚饭，陈烁答应的时候看上去很开心，阿肖的亏欠感也稍微好一点了。
晚饭要隆重，这样才能表达他的谢意。
什么样的饭比较隆重呢，得按照逢年过节的标准，包饺子吧。
这个阿肖拿手，拌馅，和面，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围裙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出租屋里做饭不方便，他买完还没怎么戴过，牛仔的，胸前有个很可爱的口袋，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努力干饭。
每个饺子都塞了满满的馅，捏得圆鼓鼓的，褶儿跟褶儿之间距离要差不多，这样饺子看起来才会好看，包完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排排坐，等着一会下去洗热水澡。
陈烁也去洗热水澡了，阿肖自己在厨房里忙活，因为过于专注，陈烁什么时候洗完的，他都没听到。
不怪他耳朵不好，是陈烁走路的声音太轻了。
阿肖背对着厨房门口，身上穿的是宽松的白T，系了围裙之后细窄的腰线轮廓特别明显，看一眼，就觉得他的腰肯定好软。
陈烁从身后看他，胸口有些燥热，进了厨房，慢慢朝他靠近，他低头忙碌的样子太可爱，陈烁一时间没舍得叫他，站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指尖往他腰窝的位置靠近，轻轻触碰了一下围裙在身后打的结，很快滑走了，手臂半张开，是要从背后要去抱他的姿势，最终却没有真的碰到他身体，只用手掌抵住了料理台，在他旁边轻声问：“要帮忙吗？”
阿肖侧过头，看见他还挂着水汽的脸，一笑，像灵动的小动物，“这么快就洗完啦？”
“嗯。”陈烁看了他两秒，然后抬起手，去摸他的鼻尖。
“唔？”阿肖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陈烁手悬在半空，轻声告诉他：“沾到面粉了。”
再伸手阿肖就没再躲了，由他用指腹帮自己擦掉了。
他擦完，阿肖自己用手背又擦了擦，然后低下头，继续包饺子，跟陈烁说：“再等一下，我很快，马上就好了。”
陈烁站在他旁边，拿起了一张饺子皮，“怎么包，教我。”
他学着阿肖的动作，舀了半勺肉馅放在中间，然后把饺子皮对折，捏好，到这里是顺利的，后面怎么把陷全包起来就不知道了。
“这样。”阿肖用手心托着一个饺子，给他做示范。
没想到，陈烁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干起活来如此笨拙，左边捏上了，右边又漏了，右边捏上了，左边又漏了。
阿肖是个有耐心的老师，讲不清楚，就把自己手里的饺子放下，捏着他的手指头，手把手教他包。
他溜圆的眼睛看着饺子，耐心指导下，慢慢形状出来了。
“喏，这样就好啦。”
而此时，陈烁的注意力却完全没在饺子上，两人面对面站着，很近的距离，陈烁盯着他的脸，目光要化出水了。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陈烁觉得，眼前的人，肯定比饺子好吃。
阿肖抬起头，看见了陈烁的眼神，很直接，眼角的笑意也很直接。
怎么又这样看他……
笑什么呀。
忽然，阿肖想起来什么，抬起手，用两只拳头挡住了两边脸颊。
“很丑吗？”他嗖地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陈烁，“你不许笑，你别看了。”
光顾着忙，都忘了自己脸上长小痘痘的事了，这么近的距离陈烁看他，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他扭着脸，回手去推陈烁，“你出去，不用帮忙。”
“嗯……？”陈烁被他赶得莫名其妙，一边往外退一边问：“我怎么了？”
“你笑了！”
陈烁两手一摊，“我什么时候笑了？”
再说……开心还不行？笑还不让？
“你快出去。”
陈烁被推到了客厅，阿肖把厨房的门拉上，不让他进，隔着磨砂玻璃，陈烁看着他在里面忙碌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未来隐隐感到担忧。
看看这个小耳朵，还挺不讲道理。
行，不让看就不看，不让进就不进呗。
他坐在沙发上，随便开了个电视节目，小柴咬着玩具从房间里跑出来，蹲在他的脚边，傻了吧唧地啃。
陈烁弯下腰，伸手去逗它。
厨房里阿肖数着饺子的个数，差不多了，这些应该够吃了，起锅，烧水，准备煮饺子了。
这时候听见陈烁在外面叫他：“小耳朵！”
阿肖看着锅里的水，隔着门应到：“怎么啦？”
陈烁没回答，隔了一会，又听到他叫：“小耳朵，小耳朵！”
阿肖拿着漏勺，搅和着刚下过的饺子不要沾在一起，“什么事啊？”
陈烁还是没有回答，又隔了一会，阿肖再一次听到他喊：“小耳朵，过来！”
阿肖没办法，只好拿着漏勺，匆匆从厨房里出来，“怎么啦，你说呀。”
出来之后，却发现陈烁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手里拿着玩具，逗狗狗正逗得来劲儿，看阿肖出来了，他一脸茫然，反问阿肖：“怎么了？”
他叫的不是阿肖，他叫小柴呢。
一人一狗蹲在地上，看着阿肖，眼神都很无辜。
“你在叫它吗？”阿肖问。
陈烁点头，把狗抱在怀里，“我在叫它。”就像没事非要找点事似的，他揉着狗的脑袋，叫它：“小耳朵，小耳朵。”
阿肖抗议，“不行，我都说了不给它叫这个名字。”
“不叫这个，你说叫什么？”
饺子开了，阿肖怕水冒出来，赶紧回身进厨房，片刻后，声音传过来，带着那么点小倔强和小任性，“叫陈烁！”
陈烁笑了，抱着小柴坐在地毯上，捏着它一只小爪子，指着厨房的方向，小声跟它说话，用阿肖听不见的音量，语气怂怂弱弱，装的跟什么似的，跟小柴说：“你看他是不是凶巴巴的，以后我挨欺负了，你记得帮我。”
小柴嗷了一声，从他怀里挣脱，跑回自己房间了。
下辈子去个好人家，不要再当工具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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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同样价位的东西给小烁还礼，他肯定没有这样的实力，就只能，尽量在其他的方面给他多做点事情了。
俩人从商场回到家，时间是傍晚，阿肖主动提出来给陈烁做晚饭，陈烁答应的时候看上去很开心，阿肖的亏欠感也稍微好一点了。
晚饭要隆重，这样才能表达他的谢意。
什么样的饭比较隆重呢，得按照逢年过节的标准，包饺子吧。
这个阿肖拿手，拌馅，和面，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围裙是他自己带过来的，出租屋里做饭不方便，他买完还没怎么戴过，牛仔的，胸前有个很可爱的口袋，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努力干饭。
每个饺子都塞了满满的馅，捏得圆鼓鼓的，褶儿跟褶儿之间距离要差不多，这样饺子看起来才会好看，包完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排排坐，等着一会下去洗热水澡。
陈烁也去洗热水澡了，阿肖自己在厨房里忙活，因为过于专注，陈烁什么时候洗完的，他都没听到。
不怪他耳朵不好，是陈烁走路的声音太轻了。
阿肖背对着厨房门口，身上穿的是宽松的白T，系了围裙之后细窄的腰线轮廓特别明显，看一眼，就觉得他的腰肯定好软。
陈烁从身后看他，胸口有些燥热，进了厨房，慢慢朝他靠近，他低头忙碌的样子太可爱，陈烁一时间没舍得叫他，站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指尖往他腰窝的位置靠近，轻轻触碰了一下围裙在身后打的结，很快滑走了，手臂半张开，是要从背后要去抱他的姿势，最终却没有真的碰到他身体，只用手掌抵住了料理台，在他旁边轻声问：“要帮忙吗？”
阿肖侧过头，看见他还挂着水汽的脸，一笑，像灵动的小动物，“这么快就洗完啦？”
“嗯。”陈烁看了他两秒，然后抬起手，去摸他的鼻尖。
“唔？”阿肖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陈烁手悬在半空，轻声告诉他：“沾到面粉了。”
再伸手阿肖就没再躲了，由他用指腹帮自己擦掉了。
他擦完，阿肖自己用手背又擦了擦，然后低下头，继续包饺子，跟陈烁说：“再等一下，我很快，马上就好了。”
陈烁站在他旁边，拿起了一张饺子皮，“怎么包，教我。”
他学着阿肖的动作，舀了半勺肉馅放在中间，然后把饺子皮对折，捏好，到这里是顺利的，后面怎么把陷全包起来就不知道了。
“这样。”阿肖用手心托着一个饺子，给他做示范。
没想到，陈烁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干起活来如此笨拙，左边捏上了，右边又漏了，右边捏上了，左边又漏了。
阿肖是个有耐心的老师，讲不清楚，就把自己手里的饺子放下，捏着他的手指头，手把手教他包。
他溜圆的眼睛看着饺子，耐心指导下，慢慢形状出来了。
“喏，这样就好啦。”
而此时，陈烁的注意力却完全没在饺子上，两人面对面站着，很近的距离，陈烁盯着他的脸，目光要化出水了。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陈烁觉得，眼前的人，肯定比饺子好吃。
阿肖抬起头，看见了陈烁的眼神，很直接，眼角的笑意也很直接。
怎么又这样看他……
笑什么呀。
忽然，阿肖想起来什么，抬起手，用两只拳头挡住了两边脸颊。
“很丑吗？”他嗖地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陈烁，“你不许笑，你别看了。”
光顾着忙，都忘了自己脸上长小痘痘的事了，这么近的距离陈烁看他，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他扭着脸，回手去推陈烁，“你出去，不用帮忙。”
“嗯……？”陈烁被他赶得莫名其妙，一边往外退一边问：“我怎么了？”
“你笑了！”
陈烁两手一摊，“我什么时候笑了？”
再说……开心还不行？笑还不让？
“你快出去。”
陈烁被推到了客厅，阿肖把厨房的门拉上，不让他进，隔着磨砂玻璃，陈烁看着他在里面忙碌的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未来隐隐感到担忧。
看看这个小耳朵，还挺不讲道理。
行，不让看就不看，不让进就不进呗。
他坐在沙发上，随便开了个电视节目，小柴咬着玩具从房间里跑出来，蹲在他的脚边，傻了吧唧地啃。
陈烁弯下腰，伸手去逗它。
厨房里阿肖数着饺子的个数，差不多了，这些应该够吃了，起锅，烧水，准备煮饺子了。
这时候听见陈烁在外面叫他：“小耳朵！”
阿肖看着锅里的水，隔着门应到：“怎么啦？”
陈烁没回答，隔了一会，又听到他叫：“小耳朵，小耳朵！”
阿肖拿着漏勺，搅和着刚下过的饺子不要沾在一起，“什么事啊？”
陈烁还是没有回答，又隔了一会，阿肖再一次听到他喊：“小耳朵，过来！”
阿肖没办法，只好拿着漏勺，匆匆从厨房里出来，“怎么啦，你说呀。”
出来之后，却发现陈烁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手里拿着玩具，逗狗狗正逗得来劲儿，看阿肖出来了，他一脸茫然，反问阿肖：“怎么了？”
他叫的不是阿肖，他叫小柴呢。
一人一狗蹲在地上，看着阿肖，眼神都很无辜。
“你在叫它吗？”阿肖问。
陈烁点头，把狗抱在怀里，“我在叫它。”就像没事非要找点事似的，他揉着狗的脑袋，叫它：“小耳朵，小耳朵。”
阿肖抗议，“不行，我都说了不给它叫这个名字。”
“不叫这个，你说叫什么？”
饺子开了，阿肖怕水冒出来，赶紧回身进厨房，片刻后，声音传过来，带着那么点小倔强和小任性，“叫陈烁！”
陈烁笑了，抱着小柴坐在地毯上，捏着它一只小爪子，指着厨房的方向，小声跟它说话，用阿肖听不见的音量，语气怂怂弱弱，装的跟什么似的，跟小柴说：“你看他是不是凶巴巴的，以后我挨欺负了，你记得帮我。”
小柴嗷了一声，从他怀里挣脱，跑回自己房间了。
下辈子去个好人家，不要再当工具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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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很害怕修勾，今天出去溜达，和小白很投缘，在勤耕园给小白拍照片，完了想给小白买香肠，就和小白说，走，带你买香肠，小白和我们跑了一路（两人两狗狂奔）！结果宿舍楼这边小商店关门了！！！！喂饼干不吃，经历千辛万苦，在宿舍群买到了香肠（多亏了丹丹）
很开心的一天（师兄家的粽子不错，我的意思是端午节安康！）
很开心的一天（师兄家的粽子不错，我的意思是端午节安康！）
#三联读书# #杨绛去世6周年# 自从迁居三里河寓所，我们好像跋涉长途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家，我们可以安顿下来了。
我们两人每天在起居室静静地各据一书桌，静静地读书工作。我们工作之余，就在附近各处“探险”，或在院子里来回散步。阿瑗回家，我们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赏。阿瑗的石子最多。周奶奶也身安心闲，逐渐发福。
我们仨，却不止三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例如阿瑗小时才五六岁的时候，我三姐就说：“你们一家呀，圆圆头最大，钟书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认为三姐说得对。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决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他们两个会联成一帮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国期间，他们连床都不铺，预知我将回来，赶忙整理。我回家后，阿瑗轻声嘀咕：“狗窠真舒服。”有时他们引经据典的淘气话，我一时拐不过弯，他们得意说：“妈妈有点笨哦！”我的确是最笨的一个。我和女儿也会联成一帮，笑爸爸是色盲，只识得红、绿、黑、白四种颜色。其实钟书的审美感远比我强，但他不会正确地说出什么颜色。我们会取笑钟书的种种笨拙。也有时我们夫妇联成一帮，说女儿是学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们对女儿，实在很佩服。我说：“她像谁呀？”钟书说：“爱教书，像爷爷；刚正，像外公。”她在大会上发言，敢说自己的话，她刚做助教，因参与编《英汉小词典》，当了代表，到外地开一个极左的全国性语言学大会。有人提出凡“女”字旁的字都不能用，大群左派都响应赞成。钱瑗是最小的小鬼，她说：“那么，毛主席词‘寂寞嫦娥舒广袖’怎么说呢？”这个会上被贬得一文不值的大学者如丁声树、郑易里等老先生都喜欢钱瑗。
钱瑗曾是教材评审委员会的审稿者。一次某校要找个认真的审稿者，校方把任务交给钱瑗。她像猎狗般嗅出这篇论文是抄袭。她两个指头，和钟书一模一样地摘着书页，稀里哗啦地翻书，也和钟书翻得一样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袭的原文。
一九八七年师大外语系与英国文化委员会合作建立中英英语教学项目，钱瑗是建立这个项目的人，也是负责人。在一般学校里，外国专家往往是权威。一次师大英语系新聘的英国专家对钱瑗说，某门课他打算如此这般教。钱瑗说不行，她指示该怎么教。那位专家不服。据阿瑗形容：“他一双碧蓝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像猫。”钱瑗带他到图书室去，把他该参考的书一一拿给他看。这位专家想不到师大图书馆竟有这些高深的专著。学期终了，他到我们家来，对钱瑗说：“Yuan，you worked me hard”，但是他承认“得益不浅”。师大外国专家的成绩是钱瑗评定的。
阿瑗是我生平杰作，钟书认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她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钟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希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
他每天要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我曾请教一位大作家对读者来信是否回复。据说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复呢。但钟书每天第一件事是写回信，他称“还债”，他下笔快，一会儿就把“债”还“清”。这是他对来信者一个礼貌性的答谢。但是债总还不清。今天还了，明天又欠，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烦。
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他没有名，我们该多么清静！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周奶奶早已因病回家。钟书于一九九四年夏住进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为他送饭，送菜，送汤汤水水。阿瑗于一九九五年冬住进医院，在西山脚下。我每晚和她通电话，每星期去看她。但医院相见，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处，我还能做一个联络员，经常传递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节选自《我们仨》 作者 | 杨绛
我们两人每天在起居室静静地各据一书桌，静静地读书工作。我们工作之余，就在附近各处“探险”，或在院子里来回散步。阿瑗回家，我们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赏。阿瑗的石子最多。周奶奶也身安心闲，逐渐发福。
我们仨，却不止三人。每个人摇身一变，可变成好几个人。例如阿瑗小时才五六岁的时候，我三姐就说：“你们一家呀，圆圆头最大，钟书最小。”我的姐姐妹妹都认为三姐说得对。阿瑗长大了，会照顾我，像姐姐；会陪我，像妹妹；会管我，像妈妈。阿瑗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变为最大的。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和阿瑗都是好学生，虽然近在咫尺，我们如有问题，问一声就能解决，可是我们决不打扰他，我们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才发问。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他们两个会联成一帮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国期间，他们连床都不铺，预知我将回来，赶忙整理。我回家后，阿瑗轻声嘀咕：“狗窠真舒服。”有时他们引经据典的淘气话，我一时拐不过弯，他们得意说：“妈妈有点笨哦！”我的确是最笨的一个。我和女儿也会联成一帮，笑爸爸是色盲，只识得红、绿、黑、白四种颜色。其实钟书的审美感远比我强，但他不会正确地说出什么颜色。我们会取笑钟书的种种笨拙。也有时我们夫妇联成一帮，说女儿是学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们对女儿，实在很佩服。我说：“她像谁呀？”钟书说：“爱教书，像爷爷；刚正，像外公。”她在大会上发言，敢说自己的话，她刚做助教，因参与编《英汉小词典》，当了代表，到外地开一个极左的全国性语言学大会。有人提出凡“女”字旁的字都不能用，大群左派都响应赞成。钱瑗是最小的小鬼，她说：“那么，毛主席词‘寂寞嫦娥舒广袖’怎么说呢？”这个会上被贬得一文不值的大学者如丁声树、郑易里等老先生都喜欢钱瑗。
钱瑗曾是教材评审委员会的审稿者。一次某校要找个认真的审稿者，校方把任务交给钱瑗。她像猎狗般嗅出这篇论文是抄袭。她两个指头，和钟书一模一样地摘着书页，稀里哗啦地翻书，也和钟书翻得一样快，一下子找出了抄袭的原文。
一九八七年师大外语系与英国文化委员会合作建立中英英语教学项目，钱瑗是建立这个项目的人，也是负责人。在一般学校里，外国专家往往是权威。一次师大英语系新聘的英国专家对钱瑗说，某门课他打算如此这般教。钱瑗说不行，她指示该怎么教。那位专家不服。据阿瑗形容：“他一双碧蓝的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像猫。”钱瑗带他到图书室去，把他该参考的书一一拿给他看。这位专家想不到师大图书馆竟有这些高深的专著。学期终了，他到我们家来，对钱瑗说：“Yuan，you worked me hard”，但是他承认“得益不浅”。师大外国专家的成绩是钱瑗评定的。
阿瑗是我生平杰作，钟书认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她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钟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希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
他每天要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我曾请教一位大作家对读者来信是否回复。据说他每天收到大量的信，怎能一一回复呢。但钟书每天第一件事是写回信，他称“还债”，他下笔快，一会儿就把“债”还“清”。这是他对来信者一个礼貌性的答谢。但是债总还不清。今天还了，明天又欠，这些信也引起意外的麻烦。
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他没有名，我们该多么清静！
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周奶奶早已因病回家。钟书于一九九四年夏住进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为他送饭，送菜，送汤汤水水。阿瑗于一九九五年冬住进医院，在西山脚下。我每晚和她通电话，每星期去看她。但医院相见，只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处，我还能做一个联络员，经常传递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节选自《我们仨》 作者 | 杨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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