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岁的时候，在兆雅镇上，逢年节，我妈身上挂满玉镯子金项链，衣锦还乡，钻进茶铺子跟她几个姊妹打牌打得昏天黑地。我们这些细娃儿没得着落，就被流放到二舅妈的屋里头去耍。

那是烧香庙旁一栋六层小楼，楼道转角是一面镂空花砖墙，砖外是田，砖里嵌着飞燕，我们袖子擦着护栏的锈斑，每登上一层，一片田上飞燕就映入眼帘。

楼道干净，没得垃圾，空气中只有土灰味，像久无人居。年长的堂姐捏一把薄片钥匙，打开房门，我们几个小的前呼后拥冲进去。——本以为有啥子好耍法，结果屋里除了几件家具，跟外面也没得啥子不同。

水泥地，白壁头，厨房水槽里泡着一只浮着油花的不锈钢盆。堂姐提开插销，推开窗扇，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若有所思朝外面望，我也跟着朝外面望，那边是烧香庙里冷清的供台，另外有两个尼姑子在廊檐下摆龙门阵，簸一点胡豆还是豌豆，绿幽幽的，跳梭梭的。

我说，好难耍哦，我们去看电视嘛！

大家就开始看电视。三个在床上，两个坐板凳，看武打片，八集连播，看得暮色降临，看得有人沉沉睡去。

二舅妈回来了。

二舅妈荷包里没啥子钱，没办法跟穿金戴银的我妈她们打牌，只能在旁边过眼瘾，过过眼瘾之余，就得来管管细娃子。

她在厨房烧水煮面。——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那面怎么会那么香啊。明明只是纸筒子里拔出来的干面条，但在开水里荡上一荡，碱香和麦香就蜿蜒而至，来到电视机面前了。那个睡觉的鼻孔翕动着，也醒转来了，说，好香哦！

二舅妈很快就又走了，她要回到茶铺子，继续作壁上观。我们每人捧一碗黑黢黢的面条，在床铺上吃，在板凳上吃，在飞来飞去的江湖好汉面前吃，吃得整个房间都障着豆油香气。吃完了，也就迷瞪了，堂姐负责把碗一个个接了，摞到水槽里头，回来的时候，见她的弟妹们嘴角沾着油，昏昏然都在床铺上睡过去了。

很多年后，二舅妈忆起这事，笑嗤嗤说，那几碗面啥子佐料都没得，连油星都没放一颗，只是面汤中浇了一嘴豆油，娃儿们还吃得呼天喊地的，个个连说好吃。

这话惹恼了我妈。

我妈一旦下了牌桌子，就变成一个负责的妈了。她鄙夷地看着她的二嫂，近乎恶毒地说，有啥子笑的嘛，娃儿当然品不出滋味了，只放豆油，芝麻油都不晓得放一点。你就是在伙食上敷衍得很，也不怪二哥说你，做生意做不了，家里的事也理不出个名堂。

我很想告诉我妈，那个黄昏的豆油面，真的喷香，只是有点咸。我们把汤汤都喝完了。

但我没说。

我不想折损她那点过期了的盛气凌人。都过期了，何必呢。

今天的面，我也就只放了一坨猪油，一圈豆油。这算是“二舅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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