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还没来得及漫上石滩，我们可以沿着“昨天的海底”走向海的深处，在水洼里看云和月的倒影，螃蟹和螺潜藏在青苔暗影中，海浪均匀而有力量地拍打礁石，无知觉地前进。

金色的圆日一半浮在云层后，一半漂在大海中。岸边的人们不由自主的做出展开手臂的动作，甚至因还不够广阔坦诚而感到惭愧。有一个男孩的声音盖过了涛声，他在朗诵，朗诵着关于波涛的诗句，一遍遍重复。

西边的漫天乌云逼近初升的太阳，飘落一场冷雨。雨越急，浪越大。太阳蓦然跳出云层，黑色的乌云在日光下褪去了黑与灰，沉默地舒卷开来，进入了新海诚的世界。

车窗慢慢降下来的时候，雨水沿着已有的痕迹蜿蜒淌过，我看见夕阳正在下沉，公路尽头的远光灯把两排树劈开，想起曾经拍过的一个专题，“晃动世界的不安”。我第一次拿起相机开始尝试在住了很多年的老房子里取景，有棱角的几束光，二月的青苔和烟熏过的痕迹爬上东墙，瓦片和白漆大致脱落，露出大块大块的灰暗，废弃的灶台、长了盆栽的红椅子和青花碗有序安坐着。我开始意识到眼前平常的一堵墙，随着蔓延的锈迹和生机，有了一点奇妙的人文意义。我用微距镜头拍了深蓝色夜空下的一圈衣架，一个老去的浴缸，哦对了，浴缸里长了一层四叶草。
后来乘货车经过河对岸，那些我熟知的山坡上的老房，大多数已然夷为平地，血红的圆圈包裹着“拆”，覆盖在那些残余的泛黄墙皮上。我真正意识到，这个我住了太久太久，也离开了太久太久的地方，一个远远地像外婆的澎湖湾的地方，终于要离开我了。
我问外婆，到我家住着吧，老房拆了你不能再住在离我和妈妈很远的地方了。外婆摇摇头。
夏天的时候，外婆很意外地让我给她买双凉鞋，买几件衣服。邮寄到我家的四五天里我接了三次她的电话。
外婆问我，小闺女，衣服还没到啊，会不会丢了。我说，丢不了，你别老打电话问啦。
晚饭的时候我向妈妈说笑这件事，妈妈凝起眉头黯黯地说，她可能是糊涂了，腿也不如从前了，抬不起来，走几步就得歇歇。
我突然想起二年级一直到四年级她病倒之前的日子里，她每天中午傍晚推着我的小自行车，在我下班车的路口等我。后来她一只腿瘸了，变成了后脚趋前脚一拐一拐推着车等我。
她开始塞钱给我。我也尽量把能在老家做的事情带到她面前做，尽管她唠叨又嫌我烦。
我明白，即将离开我的不仅仅是老房子。
这天刮风下雪，我仿佛看见五岁的我站在雪地里眼眸低垂，阿姨扶着我的毛线帽子，外婆离开了镜头坐在门口的红椅子上。
人们说，在悲伤到来之前提前流干眼泪，那悲伤就不算悲伤。我想我在很多年前就不再有悲伤了。

本质上来说杂草与花草并无二异，只是人们有了一些约定俗成，并且引导，它们会逐渐泾渭分明。当它们共处一地，慢慢互相影响，争夺着阳光雨露风和养分，谁也不会放过谁，于是都会分外的卖力。一个多月没来工作室，花园里的小径已经被绣球的枝干布满，台阶上布满青苔，墙壁上石斛兰的枝条飙出很长，枫树、银姬小蜡疯长，去年上课剪了菊花的盆栽长出很长的枝条訇伏在地上并且探出了花。红砖的地面，落叶变成了腐土，用锹掀开，无数蚯蚓不免惊觉不断弓起身子迅速弹开去。不显眼的地方，有一滩鸟羽，显然我不在的日子里，这里有一个生命殒落…人间四月芳菲尽，此时已经无甚花开，露养的多肉老桩肆意照射着还不太爆裂的阳光，蓄积着力量去抵御六七八月无情烈日的休眠期，岁月无情，它们很强大。酢浆草朝着太阳迎风盛开，草在结它们的种子，天空中有鸟飞过，栅栏外地铁口不断吐出人群，世界很忙碌，又很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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