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从城通往镇的快速道将村子切开，由此可见村子的剖面。我猜想俢路的初衷可能是加强古城和古镇的连接，整合旅游资源。可古城已古迹难觅，古镇的古迹基本上都是伪装。路是城市的骨架，快速路带着城市化的基因来了，势不可挡。快速路像风带着病菌一样传染着乡村，又像一条蠕动的蜈蚣，紧邻的房子呀土地呀都是它密密实实的足，全活起来了。

快速路起头的是打着文旅幌子的房地产，骗人终害己，还没弄到一半，资金链断了，跑路了。路头还交织着自行车高速的入口，空间窄逼、凌乱。两条路之间的狭长土地荒草丛生，修建时大型机械干得天翻地覆，祖祖辈辈们留下来的宝贵的不足三十厘米的种植土已被建渣和深土覆盖地下了。往前是种着茶和果树的零星土地，曾经都是水稻田，种植物的改变反映出生活由温饱转向小康。曾经作为“赌塘”的鱼塘被填平了，卖起了二手汽车，又倒闭了，堆放市政的铺装建材，总之想尽办法脱离土地就是脱离贫穷，这是乡村心照不宣的真理。后院被改作前门，经营副食，乡镇小作坊生产的白酒是特色，产品离产地越近，往往越好越便宜。院坝被盖成彩钢板，挂起了汽车修理的牌子，不见得有多好的技术，路上爆胎却是不可选择的刚需。车分三六九等，总还是有生意的。曾经偏僻的院子，现在成了好口岸，被改头换面，做出文艺的样子，卖日本料理，门口的大香樟却莫名枯死了。闲置的村委会被改造为农家乐，那些曾经被遗弃的旧砖石磨猪槽被砌成景观墙，试图贩卖乡愁，提升附加值。颓废的老宅被推掉，新建成了装着玻璃地弹门的毛坯房，再贴上广告招租。和村道交叉的十字路口的某块地被填实，搭起棚子买桃子，生意像桃子的红-热火朝天。最逗的是收茶的，一辆面包车每天定时停在紧邻民居聚落的路边，后门掀起来像屋檐一样遮太阳，人蜷缩在后备箱里和茶叶混在一起，玩着手机等着茶农来卖茶。路上坡，听说是正在修的邛雅高速，它将飞跨紧邻的成名高速。这儿就到村界了。

快速路沿途，被水泥杆和铁丝网圈起来的成片成片的土地上种着粑粑柑或弥猕猴桃，这些是土地被“老板”们承包了，他们大部分来自蒲江，他们为他们的后代创造出了这个时代的新词汇：“猕二代”和“粑二代”。零零星星的茶地都基本在山坡上，这是乡村老人们的主要收益，种茶相较于种庄稼是轻体力，也更粗放，老人们力所能及。种茶有点像于“懒庄稼”，可收获却少不得勤劳，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种茶的标配是伞形帽、喷雾器、烧柴油的台剪、电瓶车和声量无比大放着歌曲的手机。丘陵顶上还有连不成片的马尾松，松林像招牌一样单薄，后面隐藏着成片成片的“粑粑柑”和“弥猴桃”。过村的这段快速路看不见庄稼，少见村民，车辆往来不息。

因为新修了路，这些曾经隐没在乡村的民居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杂，乱，脏，刺眼的不可绛解的工业化时代的垃圾，怎么这样子呢！它们不是领导、游客和城市人心目的乡村模样，它们有碍观瞻！风貌改造是理所当然的，真实的当代民居被画皮成曾经被抛弃、推掉和视为落后的传统民居的样子，某些墙面再涂上貌似美好的画面，实在不好弄的地方干脆用竹篱墙一遮了事。

村子之外，路往前延伸着，整条路都是如此，路之外的其它路其它地方也都是如此，这是乡村的普遍现状。

在快速路之外，在物理空间上被冷落了的，在心理空间上被遗忘了的，恰是村子最美好之所在。丘陵顶上的马尾松林、慈竹林和集体化时代遗留下来的老梨树，鹅鸭嬉戏的一片水稻田，隔河相望葫芦湾的陡坡，被遗弃的人户屋后的品种古老的红桔树和沟边的端阳李，山岗上终年不息涌出的泉水，掩没在树林里落叶下的窑包，曾经见证了南丝路的兴盛又隐没在大自然中的龙窑，草丛中覆盖着的残存的茶马古道，述说着家族荣耀和村落自信的古代桅杆，还有那些见不得土地闲置而勤劳种菜的老人们，那些深爱着家乡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的基层干部们。

被道路切割着、冲击着的乡村，又被道路灯下黑般地隐匿着。我们很幸运，工作室身处其中，感受着古老乡村跳动着的微弱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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