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一夜无情雨,吹落繁花三两枝。

开在夏天里的花总是结实而饱满,有种孤绝的奋不顾身的勇气。

夏至过后,雨水渐趋频密。但总无一场透雨,酣畅淋漓天地为之变色那种。空气里因此满是潮湿的味道,青苔满庭院。天气也时阴时晴。午后读书倦了,趴在书桌上小憩,半梦半醒之间若是听见蝉鸣声噪起,便知道阴云散了。

雨水也总是落在夜里,悄无声息。偶尔也有一两阵骤雨,雨点声由远及近,如同渔阳鼙鼓动地来,却又顷刻一声锣鼓歇,朝露般短暂而迅即。

早起忙出门看花,自然是有被风雨催折的,木槿,蜀葵,凌霄与石榴花。但都是一整朵从枝头跌落,骨子里有种硬气和优雅。不像春天里的花,细致而脆薄,风朝雨夕过后,唯余一地狼藉。

但各有各的好。无论春花夏花,心中皆无褒贬,唯有随喜赞叹。它们愉悦了我的生命,是我殊胜的缘。

渐渐地,不再持有强烈的爱憎悲喜。惟愿在走过千山万水之后,能够坐下来,再好好看一看这山与这水,想一想这世间的繁华。

隔壁人家装修已逾半年,整日砰砰訇訇,极是热闹。偶尔会好奇,不知这旷日持久的工作,究竟想装成哪般模样?我的观点是,一个家最重要的是有序与整洁。若有花香茶香书香,更好。而若还有知花解语之人,则大好。

流光容易把人抛,转眼之间一年又已过半。细数虚度了的那些时光,竟是无法写下一笔。

有些时候,倾诉的欲望如同雨后山中瀑布,飞流直下,形诸笔端。有些时候,又如同干涸的一眼泉,也不知是在哪里阻滞住了,吐也吐不出。还有些时候,是如鲠在喉,明明就要说出来,忽然又丧失了表达的欲望。

这样的时候就看云。各种姿态的云。李白说: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王维说: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杜甫说: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因为一些事情,联系了久违联系的友人。少年子弟江湖老,没想到的是浮云流水间,一别已数年。唯友情依旧高远而旷达,并不因为相隔山海变得遥远。

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惧鸟飞云去,笙歌将停,盛筵难再。

一整个冬天和春天都不曾长大的龟背竹,却在一夜之间同时长出三片新叶,约定好了似的,令人欢愉。

世间尚有许多令人欢愉之事,在虚度的时光里。

【七月阅读记】
居家办公的日子,方拾此书,一天阅读两位诗人,渐渐回到诗词的文学梦境。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诗词可分为应用文与私人文两类,前者为祝颂、传信与和歌等用,后者则寄寓了抱负、爱憎、时空哲学与处世态度,这些是非常主观与私人的,也是在不同人生阶段、经历、感悟中可能得到不同的理解、回应与共鸣的。这本书多挑选的是后一类诗词,它不是本学术书籍,更像是本读书笔记,也不按常规的“诗词流派”进行对比,而只是抓住两个诗人间或许只是主题相似却意蕴相去的两首诗进行人生态度、时代面貌与精神寄寓间的比对与漫谈。
古典文学拥有一种完整化内在的强大力量,它“并不能帮助人免除生活中必须承担的重负,却也绝不是闲暇者的消遣,不仅仅是失意者的抚慰…外在现实的破碎乖谬仿佛未曾扰乱她(叶嘉莹先生)生命的内在完整…这种内在完整性的达成未必就高于迎战生活的成就,但它是我们在瞬息万变的世间唯一可以主动追求和把握的东西。”
春天,读诗吧,或许早已有一首等在那里将你内心的情绪和盘托出。

#希望#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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