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了柳村薛武生，多了凤鸣的粉条。

武生斜挎皮包，穿起一件藏蓝色中山装，朝四十公里外的凤鸣山走。大路转小路，算是坦阔，但过完映灯寺外面那个大堡坎，到二道梁子，山势骤然就陡起来。晌午时分，武生在树荫下歇了两稍，拨走手上几个蠛蚊，心想，还好没把小王喊着一起。这么陡的梁子，她恐怕是爬不起。

从凤鸣山返程时，天还是白的，待二道梁子下到半截，天就拉了灯绳，黑定了，虫唱鸟吟之声显出能势，星云照不清路。

武生大汗淋漓，把中山装脱了，剩得一件汗衫，漫漫长路，电筒也带着，走倒是无妨，但家里的猪怕是饿慌了，鸡和鸭也要归圈上闩。柳村坡上虽说没得几户，但也遭过贼人，武生就有点心躁。他把手机摸出来打电话给儿媳进辉，喊进辉在镇上喊个摩托车来接他。

十五块钱，摩托载着武生到了凤鸣镇。镇上还有回柳村的中巴车。

还好没把我喊着一起。

凤鸣那几家做粉条的农户，是武生打听来的。凤鸣和柳村，相隔四十公里，凤鸣镇转到山梁子，再爬近两个钟头，小汽车开不进，比柳村还远僻。但这远山的信息枝枝蔓蔓到了武生耳朵里。武生说，要不是你收粉条子，我这几十年也不晓得凤鸣那边还有跟我一样打粉条子的，一个做法。

武生的手机摄像头代替了我的眼睛。那山坳里的几户聚齐在一起，十个有余，打粉，勾芡，熟芡，盘浆团，锤筛，过冷河，挂杆，十手联弹，比武生家的阵仗喧哗很多。

因为人多，且多为壮年。

力往一处使，出完这家，再出那一家，直到几户的粉条悉数出完。

武生拿到消息，动身去看，看手法是不是跟自己那一套丝丝入扣，看勾熟芡那最关键的一环是不是火候到位，看凤鸣山里这些浑圆的力气有没有掺杂坏心和精明。

武生说，我一眼就看得穿。

一切都是对的，唯独捆把子。凤鸣几户从来没捆过把子，他们让粉条子自然垂挂，一绺一绺，小臂般长，去各个集子上售卖。

这里谁认得武生呢？都认不得，但农人间的交游比我们想象的顺畅。武生的包里带着两小捆自己的粉条，当那棕叶捆扎的青灰粉条在大家手上过完一遍，众人对这个外来人便有了掂量。说，老师傅来的。

武生说，那边老板的条件就是要捆把子，我来教你们捆。

要求捆把子的老板此刻在离凤鸣山一百四十公里外的城里尝粉条。凤鸣的粉条，被武生标记出干粉和湿粉两种，标出两家人的名字，装在饼干铁盒里寄过来，煮成了两碗酸辣粉，又跟豆瓣酱和油糟辣椒炒出一盘。

吃着，我就想，武生这趟差价决然是挣得上了。

凤鸣出粉条的日子，武生都到。虽然大家手生，捆得大小不匀，凑巴凑巴，但武生也笃定着，这个差价自己决然是挣得上了。

可哪里算得到喃——

冗长雨季，凤鸣人把粉条扛进里屋，插上门闩，阴出一股瓮腐之气。那股瓮腐气，虽然一落锅就消失无踪，但它在干粉条上盘桓不散，

武生大惊，说，为啥子雨天会把还没完全干燥的粉条扛进屋堂喃？土坯房子还好，进了砖房，生水返成瓮臭。

但凤鸣历年都是这样做的。他们没有像武生那样架设雨棚，将粉条阴晾在屋基底下，且这种带着瓮腐气的粉条，镇上墟上的人都觉得毫无问题。粉条子是好卖的，冬天未到，基本就会卖完。

武生说，遭了。

于是今年凤鸣山上，只有刘罗玉一家的粉条被外面的老板收走了。其余的粉条，一捆一捆在杆上，散发着瓮腐之气。

我不晓得薛武生如何宽对方的心，也不晓得他这次生意败了是啥子心情，总之今年到我手里的，只有刘罗玉的粉条。

先交待这些。

迟迟未写，是因为我妈将此前凤鸣来的粉条悉数吃光，拍不到照片。今天粉条终于全部落竿，由卡车拉回城里了，明天可以通过照片进一步讲述两家粉条有啥子不同。

滋味几乎无差，差在捆把子的手艺，和红薯种子。

配图全是武生的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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