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更纯粹，不幸更咸 王子恒 诗午餐Poemeal
#全球诗选# 我在屋外的黑暗中

作者 / 【俄】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译者 / 黄灿然

我在屋外的黑暗中洗脸，
天空燃烧着粗糙的星星，
而星光，斧刃上的盐。
寒冷溢出水桶。

大门锁着，
大地阴森如其良心。
我想他们那里也找不到
比真理更干净的画布。

星盐在水桶里融化，
冻水渐渐变黑，
死亡更纯粹，不幸更咸，
大地更移近真理和恐惧。

#诗评#

“分形（fractal）”是个凝固了时间的几何学概念：一个无限可分的图案，每一处细节都是整体的复制品。当你观看一张分形逐渐放大的动态图，就会发觉时间在分形之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流动——一方面，分形在放大过程中展开自己，形成了动态效果；另一方面，分形的展开不涉及实质上的变化，我们所静观其变的其实是个静止不动的图案。由此，时间的流动与凝结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对数学家而言，分形意味着海量非线性微分方程；而此刻，我们不妨用寄寓于分形之中的独特时间观来阅读这首诗的最后一段。星光“融化”，冻水“渐渐变黑”，死亡“更”纯粹，大地“更”移近……于此，所有的动作被统一为一种无休止的渐进过程。黑暗在通感体验中侵入面前的冻水，死亡在比较中纯化，而阴森的大地进一步逼近凝固般的、被锁在门外的黑夜中的恐惧。这些迫近的动作，不再如“饮水”、“吃饭”般具有确定的终止，成了永久的现在进行时；而永恒的进行正是一种特殊的静止。

此诗创作前，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人朋友古米廖夫被苏联契卡冤杀。对曼氏而言，此事大概即有如裹覆万物的静止的黑暗，以一种无休止的姿态融入冻水、萃取不幸、挤压恐惧、逼随真理，写进冷峻黝黑的此诗中尤为冷峻黝黑的末段。我基本上采取辩证法的史观——历史是斗争中回溯而成的记忆，但有时不免设想历史同是一张纵横复杂的分形图案，每一处纹理都浸透早已存在而有待展开的细节。而若以此诗的原文作解，曼德尔施塔姆的历史大概是被锁在门外黑暗中的、不断被冻水和星盐洗刷的某物吧。

【昆鸟：再没有少年】

再也没有少年，再也没有少年们
面向薄暮时分的郊区呐喊了
他们为生命找到了理由，咳嗽着
他们推开屋门，日历上已经长出了蘑菇

这时，我们身后每棵树的脖子上
都套着一块眼珠似的表
我的周身流淌着和盲人对坐时的恐惧
我想转身
却又没了勇气

这时的世界只剩下一座黄金打造的摩天轮
坐在云端
我们破旧的灵魂一瓶接一瓶地开着香槟
而世界分裂在数不尽的泡沫里
只有醉意是真实的，只有醉意让我感到完整

我斜躺着，吹着泡泡，在那些泡泡里
我可以飞舞，并充满色彩

#诗评#
诗的叙事给了人重返生命之某一处过往的可能。

首段里，诗人就是这么做的。“推开屋门，日历上已经长出了蘑菇”，有着一种烂柯人的悲哀：当一个人重返自己的过往，却发现过往从某刻便已经截止了——日历生蘑菇，时间则黏滞如死水。此前的少年在呐喊声里做着不设听众也不知意义的事，而中止的信号则来自“为生命找到理由”，找到理由去咳嗽，去变成异己，去在异己的人生里推开过往的屋门看已经发霉长蘑菇的少年的日历，然后当一回烂柯人。

我们刚刚提到时间的流逝，接下来作者则写起一块块套在树上的表：借由将表幻视成直直盯着人看的眼珠，时间变成一种审视。时间，为人所俘获即成了经历，成了长眼睛的东西，成了自己审视自己之物。人借咀嚼时间而在胃袋里分泌出意义，而意义总像条咬住自己不放的蛇一样，其本身便是场不设终点的拷问。作者将此形容为“与盲人对坐时的恐惧”，或许恐惧的根源即在于拷问者的目盲：意义身为拷问者，不期待作者所赖以为生的目光交流，而是以作者无法体验的方式将其审视，不发一语，唯有沉默。

替生命找到了理由的少年走入的世界则充斥着一种荒诞的丰满。黄金打造的摩天轮，用以标识利益的俗物因高度富集而发生意义的反转，反过来成了神造的奇迹；而黄金自身在利益符号之外具有的永恒韧性，则又加固其倒错的神性；周而复始的摩天轮，一旦为黄金所铸便有如一个循环的玩笑。在这云端的玩笑之下是我们破旧的灵魂——世界破碎在香槟的泡沫里，我们却唯借醉意才重拾完整的感觉，才在泡泡里想起自己瘫软的飞翔，想起自己蒙着暗的五彩。

生命如此，确实愧对少年。与其说是追讨少年之死，这首诗更近于追讨少年的缺席：曾为少年的人在写下此诗的时候仍然活着，只是使之身为少年之物已然从连续的生命中缺席，被长蘑菇的日历阻挡在不可追溯的时间里。

推荐人 / 王子恒
学校 / 上海交通大学
来源 /《公斯芬克斯》 昆鸟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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